01
七月中旬,普達集團的集中採購正式啓動。下發標書之前,總公司召集國內外各家設備供應商開了一次招標準備會。
譚斌作爲MPL中國的代表,帶着六七個同事,在會場裡找了個不顯眼的地方坐下。
大概數一下,可容納百人的會議室裡,有十幾家供應商的代表就座。MPL的老對手們都在,除了FSK和SCF,還有幾家最近幾年發展如日中天的國內公司,比如衆誠和匯信。這些公司作爲民族產業被扶持多年,已經隱隱有了和跨國公司分庭抗禮的趨勢。
很意外的,譚斌見到了老上司餘永麟。
其他同事倒沒什麼,一窩蜂地過去招呼,拍着肩膀互問現狀。餘永麟笑容滿面,並未露出任何不自在,取出名片一一分發,“來來來,見者有份,友誼第一,比賽第二。”
只有譚斌落在後面躊躇,曾經的師徒和上下屬,竟在這種場合以競爭對手的身份見面,過去說什麼呢?
她終於硬着頭皮上前:“Tony,怎麼樣?還好嗎?”
餘永麟臉部的肌肉似乎僵硬片刻,隨即恢復正常,露出職業化的微笑:“好,好得不得了!”
站在他面前的譚斌,穿一件藏青色的小西服,同色的及膝裙,長髮全部盤在腦後,露出明淨的額頭,脣膏是低調的梅子紅,一派成熟嫵媚的職業風範。還是他熟悉的風格,但她的眼神和微笑卻如此陌生,不再是他曾經心儀過的那個倔強的女孩。
餘永麟沉默,一時找不出合適的應酬話。
譚斌盡力想化解兩人之間微妙的尷尬,誇張地看看四周說:“嘿,這場面可不是你說的國共和談,簡直就是羣英會嘛。”
餘永麟輕鬆下來,壓低聲音笑道:“這些都是龍套,最終能巔峰對決的,只有FSK和MPL。”他擠擠眼睛,“小心啊,丫頭,我不會客氣的。”
譚斌剛要回敬兩句,轉眼瞥見業務部經理田軍走進會議室,在主席臺正中就座,陸陸續續有更多人走上主席臺,接着麥克風撲撲響了幾聲,會議就要開始了。
於是各廠家代表趕緊各就各位,會場逐漸安靜下來。
參加這次會議的普達重量級人物,只有田軍一人,他的開場白大部分都是場面話,並沒有太多的信息。
譚斌心不在焉地聽着,只顧盯着田軍想自己的心事。按說集中採購的負責部門,應該是總公司的工程建設部,但爲什麼會是業務部的田軍,作爲唯一的中層代表出席預備會?
她收斂注意力,試圖從他的發言裡尋找破綻,並在心裡羅列着各種可能性,最後的猜測集中在一點上:普達尚未公佈招標小組的成員名單,但很有可能,田軍是其中的重要負責人。
譚斌悄悄摸出手機,通過遠端郵件系統,發了個簡單的郵件給劉秉康。
田軍發言完畢,在臺下的掌聲裡略略欠身,便提前退場。
隨即主持人開始公佈詳細的招標流程,衆人都豎起了耳朵。
原來普達此次招標,爲徹底體現公平透明合理的原則,共分爲兩輪。第一輪集採核心設備,第二輪集採周邊設備。
第一輪針對普達集團核心設備的招標,兩週後開始。各家供應商先分別與普達進行技術交流,普達集採招標組集體評議後,確定供應商的入圍名單,然後進行公開招標。這一輪結束,按照技術和商務兩方面的加總分數,確定五個供應商進入下一步合同談判階段,決定最終的供應商和市場份額。
第二輪針對各省間的外圍設備招標,依據第一輪確立的供應商短名單,採用邀請招標的方式。其他步驟均與第一輪相同。
也就是說,假如第一步技術交流沒有入圍,根本就沒有參與遊戲的資格。而如果第一輪招標沒有進入短名單,不僅第一輪的核心設備顆粒無收,第二輪的外圍設備亦無緣問津。
如此複雜的招標方式,聽得譚斌頻抽冷氣,但讓她感覺安慰的是,坐在不遠處的餘永麟,臉色也是陰晴不定。她由此確信,FSK的同行們此時也不會太好受。
像FSK和MPL這樣的跨國大公司,一直充當着行業領頭羊的角色,和普達已合作多年,無論是技術水平還是市場份額,都佔有絕對的優勢。因此招標方式越簡單明瞭,對兩家跨國公司越有利。而遊戲規則過於複雜,便宜的往往是渾水摸魚的人。
不過譚斌想起餘永麟剛纔說的巔峰對決,不禁笑了一笑。多年來MPL和FSK一路PK, MPL的市場份額卻一直被FSK壓在下面,永遠是千年老二。
古龍的小說裡,葉孤城輸給西門吹雪,是因爲心有雜念,輸在了人類的慾望上。那麼這一次,既然客戶更改了以往的遊戲規則,MPL是不是反而會有鹹魚翻身的機會?
會議結束已接近下班時間。譚斌低聲交代身邊同事,立即回公司開會。明知又要挑燈夜戰,卻沒有人口出怨言,投標期間熬夜是再平常不過的事,甚至有人嘗試過四十八小時不眠不休。幾人腳步匆匆,迅速離開。
她沒有看到,身後餘永麟望着她的背影,臉上有難以察覺的失落。
02
餘永麟和同事吃完飯,沒有像往常一樣火速回家報到。他開車拐上長安街,直接停在了程睿敏的寫字樓下。
電話只響了兩聲便被人接起,接聽者竟是程睿敏本人,而不是他的秘書,顯然他一個人在辦公室工作。
“出來。”餘永麟說,“陪我喝酒去。”
程睿敏的聲音聽起來頗爲無奈:“改天吧,今天實在走不開。”
“不管,”餘永麟心情低落,說話便有點蠻不講理,“我就停在路邊,禁止停車帶上,十分鐘之內你不下來,我自己打110叫拖車,回頭你替我付罰金。”
程睿敏只好現身。
“給你一個半小時,”他坐進副駕駛座,一邊系安全帶一邊說,“回來還有事。”
餘永麟看着他:“用得着這麼矯情嗎?不至於吧程首代?國家總理也沒你那麼忙吧?”
程睿敏卻指指手錶:“快點兒啊,現在開始計時,一個半小時,我認真的。”
餘永麟回過頭,學着京劇老生的腔調,抑揚頓挫地長嘆一聲:“我啊,這些日子深刻理解了什麼叫富在深山有遠親,窮在鬧市無人問。想當年,我進你辦公室都不用敲門的,如今約你吃頓飯都得通過秘書預定,今非昔比,今非昔比,這陣地怎不由人珠淚兒滾滾?”
最後一句他唱得原汁原味,韻味十足,程睿敏失笑道:“行了,等這段時間過去,我請你喝82年的Leroy。”
餘永麟說:“不敢奢望,您發達了甭忘記老同學就行了。”
程睿敏只是笑,卻沒有接話,而是解開襯衣袖釦,調大空調的出風量,湊在空調前長出一口氣。
“今兒這溫度還覺得熱?”餘永麟不經意地問,“我記得你以前不怕熱啊?”
“不是,這些日子總覺得胸悶,喘不過氣,可能是天氣的原因吧,氣壓低,溼度又大。”
餘永麟注意地看他一眼:“你臉色可不怎麼好看,咱可都不是十八、二十的年紀了,悠着點兒,別太拼命了。”
“非常時期,沒辦法。”程睿敏無奈地說,“我們老大要來了。他一直對中國市場的發展不滿意。這一次,多少得給他看點兒實在東西。”
“你最近忙得神龍見首不見尾,就爲了這個?”
“嗯。”程睿敏閤眼靠在椅背上,眉心現出細細的紋路,一時間疲態盡露。
餘永麟看着他直搖頭,立刻關掉車內的音響。
程睿敏閉着眼睛說:“你開着吧,沒事兒。”
“看來這天下資本家的心,都一般黑啊!”餘永麟嘖嘖連聲,“說起來荷蘭還是高福利國家,怎麼榨起人來也這麼狠?”
“這幾年投入的資金像進了無底洞,業務至今發展不起來,他沒法跟董事會交代,壓力也挺大的,我能理解他。”
“你準備怎麼對付他?”
程睿敏嘆氣:“想讓他見見部委的幾個重要人物,卻找不着合適的內線,正犯愁呢。”
餘永麟聳聳肩:“要我說,你活該。現放着你家老爺子的關係,就是不肯動用,過幾年他退下來,你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
程睿敏嘴角動了動,想說什麼卻沒說出來。他慢慢轉過頭,望着車窗外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好一會兒才重新開口:“我十幾年沒跟他好好說過話了,爲這事兒求上去,老爺子一準兒得把我亂棒打出來。”
“你後媽不是挺疼你的,求她呀!”
“少起鬨,還沒到那地步。”
Wωω⊕Tтká n⊕c o
“那你想怎麼辦?你自個兒對着後視鏡瞅瞅,臉都是綠的。”
程睿敏真的扳下鏡子瞄兩眼,苦笑道:“我畢業就進了MPL,以前真沒覺得大公司有什麼好處,離開了才知道,自己早被慣壞,沒有一點兒生活能力了。以前倒杯咖啡都有助理搶着做,如今什麼事都要自己操心,眉毛鬍子一把抓,連改個機票都要親自打電話,簡直崩潰!”
“你如果做了老闆,豈不是要死人?”餘永麟大笑,“我一哥們兒,自己有家公司,那可是從出納、會計到搬運工,都要擼起袖子親自上手。”
“所以啊。”程睿敏嘆口氣,“我現在急需一個得力的市場部經理,應變能力強,能吃苦不怕壓力的,有這種人才你替我留意着,我願意高薪挖角。”
說話間已到了目的地,餘永麟熟練地把車子倒進車位。這間位於工體南門的酒吧,是他們離開MPL之前常來的地方。
兩人落座,各點了酒水,餘永麟接着剛纔的話題問:“老程,要不,我過去幫幫你?”
程睿敏立刻搖頭:“爲了你兒子你還是算了吧!中國的環境和政策,誰也說不準怎麼變,說不定哪天總公司決定撤資,馬上就黃鋪。我連累過你,一次足夠,不想再看到第二次。”
餘永麟啞然,喝口酒不再作聲。
程睿敏倒是看出點兒異樣:“爲什麼想換地方?”
餘永麟低頭,笑笑,卻不回答。
“幹得太累?”
“不是,”餘永麟吐口長氣,“就是鬧心。我一直以爲,欺生這種事,只有小學初中的半大孩子才幹得出來,沒想到FSK的爺們兒也都好這口。”
程睿敏忍不住笑出來。
“真的,別笑。我跟你說,走的時候以爲MPL的內部傾軋已經算是頂峰了,誰知道FSK百年老店樹大根深,階級鬥爭更是無處不在,人和人斗的經驗更豐富。”
“那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甭管中國人還是老外,爲爭奪有限的資源,鬥爭是人性常態。”
“一點兒都不錯。就說這集採,沒人願攬這瓷器活兒,哦,贏了大家利益平分,輸了屎盆子全扣一個人腦袋上。誰傻呀?誰都不傻,最後就我一個新來乍到的倒黴蛋兒,愣給推上去。想起這個我就特別仇恨劉秉康。”
程睿敏笑容有點兒僵硬,轉着酒杯沒有說話。很久沒有聽到這個人的名字,有些陌生,也有些茫然,但不再像當初針扎一般刺心。
餘永麟也意識到自己說話唐突,立刻辯白:“我沒怪你的意思,在MPL,這幾年該得到的我都得到了,真的栽了,咱認賭服輸。”他岔開話題:“哎,說點兒別的。今天普達開集採預備會,你猜猜,MPL派出的代表是誰?”
程睿敏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於曉波?”
“錯,再猜,你往那最不可能的人上面猜。”
程睿敏眼波一閃:“譚斌?”
“唉,沒錯!老話說的,教會徒弟餓死師傅,今兒我算是徹底體會到了。也不知怎麼的,我一見她就開始渾身不自在!”
程睿敏輕皺起眉頭:“奇怪,那邊怎麼會派個新手出來?”
“因爲曉波不肯幹。”
“爲什麼?曉波一向特別能審時度勢,按說這是他往上走的機會。銷售總經理的職位,不可能一直空着。”
“曉波的脾氣你也知道,四平八穩,沒有七分以上的把握,不會輕易出手。有你和我們幾個血淋淋的前車之鑑,他纔不會去以身蹚雷呢。”
程睿敏對這個答案有幾分意外,他注視着餘永麟,內心不免隱隱作痛。他瀝盡心血,用了五六年的時間,才建立起一支充滿凝聚力的銷售隊伍,沒想到摧毀它,竟是如此的輕易!而軍心一旦渙散,整個隊伍的創造力就會逐漸清零,從此人人自危,遇事只求自保。難道這就是劉秉康斬草除根想要的結果?
因爲害怕他和李海洋結盟,毫不猶豫地把他趕出公司,還可以稱得上迫不得已。但把餘永麟這批人勸辭,簡直就是自斷雙臂。任何事都是過猶不及,殺一儆百已經足夠,外弛內張足以駕馭人心。程睿敏不相信商場中浸淫幾十年的劉秉康,會不懂得這個道理。離開MPL很久了,他依然難以理解劉秉康。以劉的閱歷與經驗,不會預測不到一系列冷血動作的背後,帶來的後果是什麼。難道對權力的慾望真能讓一個人失去理智?
“老程,”餘永麟像是看透他的心思,拍打着他的手臂,“你說說,老劉究竟在想什麼?搞得如今捉襟見肘,連個像樣的總監都挑不出來。絕對的權力讓人瘋狂,這話說得真不錯。”
程睿敏喝口啤酒,認真想一想,還是搖頭,然後慢慢說:“話不能這麼說,把機會給新人,是比較冒險,但也可能是支出人意料的奇兵,你千萬別掉以輕心,最後栽在自己徒弟手裡。”
“你說譚斌那丫頭?唉,怎麼說她好呢?這幾天我一直在檢討,她是我手把手調教出來的,一直以爲她還算是個比較忠心的人,沒想到我居然也能看走眼哪!”
程睿敏擡起眼睛看着餘永麟,臉上明顯掛着個問號。
餘永麟有點兒酒意上涌,話多得剎不住車:“你不知道,老劉現在想盡辦法在MPL消滅你的痕跡。她跟得那叫一個緊,那叫一個貼心。曉波那麼無所謂的一個人,都讓她給氣得不行了,我簡直不敢相信,這女人一旦勢利起來,比男的可怕多了……”
程睿敏打斷他:“不至於吧?我覺得譚斌說話做事挺上路的。”
“得了吧,老程!你就是天真,在學校時這樣,混這麼多年了,還這樣,嚴重的理想主義者,總把人往好處想。”
餘永麟非常不以爲然,把MPL內部預備會上譚斌的原話一一複述。
程睿敏聽着聽着,脣邊的笑容漸漸消失,把杯中的啤酒一口喝乾:“這是曉波的原話?沒有你的演繹吧?”
“靠,我騙你幹嗎?”
半杯酒喝得太急,程睿敏扶住額頭,忍受着突如其來的暈眩,幾乎沒有聽到餘永麟的回答。
餘永麟依舊在喋喋不休。
“譚斌那丫頭,甭看長得秀氣,其實心狠着呢。知道當年我爲什麼鐵了心把她從售後調過來?那時候她做項目經理,有個項目拖了兩年,總也籤不下終驗證書,客戶的經辦人沒得到什麼好處,就存心刁難,死活不肯放手,換了幾個人都拿不下。輪到譚斌,她每天八點準時去那人的辦公室上班,拖地打水,然後坐旁邊陪着辦公,一點兒都不把自己當外人。泡了大半個月,那人終於忍受不了,乖乖在證書上籤了字。我一瞧,行,心夠狠,臉皮夠厚,抗壓能力也特強,是做銷售的材料,毫不猶豫就把她挖過來。沒想到,這踩人上位的水平,也是爐火純青……”
程睿敏一聲不響推開酒杯,站起來離開。
餘永麟在身後叫:“嘿嘿嘿,你怎麼走了?”
“不是答應你一個半小時?時間到了,回去做事。”
“這算怎麼一回事,你走了誰埋單?”
程睿敏頭都沒回:“你拿發票來找我報銷。”
“去他媽的發票。”餘永麟沒好氣地罵了一句,剛要招手叫服務生結賬,看見程睿敏又大步走回來。
“改主意了?”他斜着眼睛問。
程睿敏卻重新坐下來,壓低聲音道:“忘了告訴你,普達投標組成員已經內定,樑副總出任正組長,但只掛個名,三個副組長,工程部、業務部和設備部的一把手,真正主事的是業務部田軍,你必須首先搞定他。”
“Oh my god!”餘永麟頓時酒意消散,張大嘴坐直了身體。他的聲音雖低,但充滿了不確信的驚疑:“田軍?他終於擠進第二梯隊了?果然所謂謠言不是空穴來風,都傳說樑副總一退,他極有可能升副總,是真的吧?”
程睿敏對餘永麟的問題避而不答:“我約了他後天談事,到時候你打電話給我,找個理由一起吃飯。”
餘永麟欣然捶了一下桌子:“Great!”
03
同一時刻,MPL中國公司的十六層,門口貼着“War Room”標識的會議室,依然燈火通明。
會議桌一角,胡亂堆放着宅急送的比薩包裝盒,空氣中瀰漫着一股似酸非酸的奶酪味道。
室內坐着的,除了譚斌和喬利維,還有常駐北京的幾個北方區銷售經理,其他人則是通過遠程電話和虛擬會議系統介入。而劉秉康晚上另有商務約會,只露了個面,交代譚斌幾句話,便匆匆離開了。
時間接近九點半,會議依然沒有結束的跡象。
普達的評分規則並沒有引起過多爭議。畢竟在一個行業裡競爭了多年,競爭對手彼此間的優勢劣勢都清清楚楚,無須多言。普達自己的技術標準,就是十年前在MPL和FSK這些跨國公司的參與和幫助下,從無到有,用了幾年時間慢慢建立起來的。論起技術優勢,FSK和MPL均佔頭籌。
但是相比土生土長的國內企業,跨國公司的劣勢也很明顯。居高不下的成本,只能讓他們在國內以利潤換市場的價格戰中望洋興嘆,然後一點點被攻城略地。所以說到底,對MPL來說,最大的挑戰還是來自價格。
而且像MPL這種業界數一數二的大公司,僅僅進入第一輪的短名單是不夠的,還需要在綜合排名中名列前茅,纔有可能在後續的商務談判中取得優勢,才能保住目前的市場份額。
下午劉秉康接到譚斌的郵件,已經通過私人關係,從普達內部搞到了招標小組的完整名單。
譚斌猜得不錯,田軍果然緊隨樑副總之後,作爲第一副組長躋身招標小組的前列。
此時,投影儀在室內的大屏幕上投射出普達的組織結構圖,普達總公司內所有和投標相關的關鍵人物,包括各省公司的一、二、三把手,都顯示在一張Excel表裡,不同的顏色標示着每個人對MPL的態度。
醒目的三種顏色,代表着三種不同的客戶類型:綠色是攻守同盟或者友好人士,黃色表示態度不明確的,紅色,就是明確反對MPL或者屬於競爭者陣營的。一眼望過去,紅黃兩色所佔的比例,共有40%左右。雖然少,卻因其濃重的色彩飽和度,顯得異常醒目。
很不幸,業務部經理田軍的名字,尚被黃色覆蓋着,而讓譚斌備感挫折的普達總工程師陳裕泰,也出現在招標小組的名單裡,而且是刺目的紅色。
喬利維正在白板上勾畫着他們彼此之間的關係:“普達總部山頭林立,各個省公司在京也各有後臺,這表中二十多個key person,彼此的關係微妙又複雜,沒有探清敵情之前,千萬不可妄動……”
譚斌接受上回的教訓,除了在大家跑題時提醒一聲,一直就沒怎麼說話,只是安靜地聆聽。她不得不佩服喬利維鑽營的能力。不過一個星期的工夫,就把普達上上下下翻了個底朝天,掌握了不少藏在水面下的信息。顯然在她努力構建普達總公司關係網的時候,喬利維也在做同樣的努力。
喬利維介紹完畢徵詢意見的時候,譚斌開了口。
“我完全同意老喬的分析,但我有一個建議,”她口齒清晰地表達自己的意見,“按照普達以前的習慣,技術交流一結束,標書很快就會下來,所以我們只有三到四周的時間去做客戶關係。這很不盡如人意,但我們必須面對現實。很顯然,想照顧到每一個key person,對我們來說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所以我們只能把精力分配在維持同盟者、爭取中立者上面,目前依然態度消極的客戶,我建議暫時放棄。”
喬利維像被踩了尾巴一樣跳起來:“放棄?你能保證被放棄的客戶,他的決定不會左右最終的結果?”
“我不能保證,”譚斌看着他,態度溫和卻堅定,“這本來就是場賭博,有舍有得,誰也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
“沒試過你就知道不可能?Cherie,你難道忘了?做sales的,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機會,也不能輕易說放棄。”喬利維篤篤敲着桌子,倒是沒有動氣,但寸步不讓。
“老喬,Cherie,”於曉波的聲音及時從會議電話裡傳出來,“這問題我們下來再討論,已經快十點了,早點兒散會讓大家回家。”
譚斌立即醒悟,目光迅速掃向那幾個銷售經理,他們正睜大眼睛,像看戲一樣興致盎然地注視着兩位代理總監,以及他們之間不見硝煙的隱秘火拼。
想起程睿敏提過的關於團隊凝聚力的問題,她有所警醒,及時剎車:“今天先到這兒,同志們都辛苦了,趕緊回家休息。下一步的行動計劃,明天會發給大家。”
會議室內頃刻間就走避一空,會議電話上的同事也一個個離開,只有於曉波依然保留着接入狀態。
譚斌關好門坐下來,向喬利維道歉:“老喬,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讓你下不來臺,但這件事,我們人力有限,時間也有限,真的要認真考慮取捨。”
她的態度突然軟化,語氣充滿真誠,讓正處於自衛狀態的喬利維有些吃驚,愣了片刻,他笑起來:“前半段道歉我堅決接受,後半段請允許我誓死保留。”
於曉波則慢悠悠地表明立場:“我同意老喬的意見。和FSK相比,我們沒有任何優勢,只能儘量減少一切失誤的可能。那些不待見MPL的客戶,多接觸總比不接觸多點兒機會。”
從上次預備會之後,譚斌就察覺於曉波對她的態度有了微妙的變化。有意無意的,他總是在不動聲色地與她唱反調。她知道自己不經意間得罪了他,面對一個老資格的銷售總監,而且還是一個很有可能升任銷售總經理成爲上司的人,譚斌不想和他正面衝突,咬着嘴脣猶豫一會兒,她讓了步:“既然二比一,我收回自己的話。那麻煩老喬做個客戶發展計劃出來,明天咱們一塊兒去見Kenny,讓他咬個牙印兒。”
事已如此,她只能以退爲進,明天見了劉秉康再表明自己的立場,讓劉秉康當場裁決。
散了會譚斌去洗手間,剛一推門,就聽到空曠的洗手間裡,傳來斷斷續續的哽咽聲。
譚斌渾身的汗毛立刻炸了起來。洗手間裡的燈光雖然足夠明亮,但這個時間的寫字樓,基本上已經人去樓空。乍一聽到那悲悲慼慼的聲音,還真讓人嚇一跳。
她被迫在越來越大的哭泣聲裡解決內急,剛要拉門離開,卻站住了。這聲音聽上去好像還挺熟悉。
譚斌輕輕走過去,面前一溜兒隔門,只有一扇顯示着“有人”。
微微俯身,她看到一雙白色的圓頭皮鞋,鞋面上繫着俏皮的蝴蝶結。
這雙鞋早上譚斌還特意誇過,很有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優雅風範。鞋的主人,是她升職前的下屬,北京銷售代表方芳。
譚斌擡手敲門:“方芳,我是Cherie。一會兒你洗把臉出來,我在三號會議室等你。”
隔間內的哭聲戛然而止。
十分鐘後,方芳蔫蔫地坐在她面前,額發溼漉漉地貼在腦門上,眼睛和臉都是腫的。
譚斌遞給她一大杯美祿巧克力。
“謝謝。”方芳接過捧在手裡,聲音也是啞的。
“出了什麼事?”譚斌問。
方芳低下頭,淚珠又撲簌簌掉下來,“我不想幹了!”她嗚咽道。
譚斌鬆口氣,揉揉酸澀的雙眼,無奈地笑:“這是你第幾回說不幹了?”
“這回是真的。”
“爲什麼?難道客戶又給你氣受了?”
“不是,被Young罵了,他太過分!”方芳得到傾訴的機會,滿腹的委屈倒豆子一樣嘩嘩涌出來,“明明是他自己稀裡糊塗,就和客戶開會約個時間,屁大一點兒事兒,一天三變,惹得客戶不高興,我替他擋完罵,回來好心提醒一句,他居然也罵我,罵我對客戶一副奴才相!有這樣做manager的嗎?都是爹媽養的,一樣的人,憑什麼他能罵得這麼難聽,我就
得低聲下氣看他的臉色?”
聽到這裡,譚斌心中有瞬間的後悔,後悔剛纔不該多事將方芳留下,現在她已是騎虎難下。
Young就是周楊,目前接替譚斌擔任北京地區銷售經理,方芳的直線經理。周楊二十七八歲,人挺能幹,對付客戶也很有一套,但和內部同事打交道,說話卻總是不太客氣。譚斌已聽到不少人對他的抱怨了。方芳跟她一年多,兩人關係一直不錯。若非如此,方芳也不會有一種優越感,敢在上司的上司面前,肆無忌憚地數落自己的上司。
但這個孩子顯然不明白,如今兩人已隔了一層,這樣越級告狀,實在是辦公室裡的一大忌諱。每一種管理模式,都要依靠既有的結構維持平衡,越級就是對這種結構的顛覆,很少會有公司刻意地容忍或鼓勵這種行爲。以譚斌的位置,當然不方便直接插手下屬和他的下屬間的恩怨。
“方芳,”她決定實話實說,讓方芳明白她的態度,“這件事本身,因爲不瞭解當時的具體情況,我無法評價對錯。Young的溝通技巧一直有問題,這我知道,我會找時間跟他談談。但他畢竟是你的直線經理,你得學會自己去和老闆溝通,我沒有辦法幫你。”
方芳擡起頭看着她,眼中滿是驚疑的神色。
譚斌暗自嘆口氣,接着說:“我一直把你當小師妹待,如果你還認我是大姐,就聽我一句話。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和你投契,尤其是上司的風格,你不可能像在飯店一樣,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點菜,只能人家上什麼,你吃什麼,即使不喜歡,你也要儘量自我催眠,告訴自己很好吃、很好吃,火候到了你自然會覺得那就是珍饈美味。”
方芳抹乾淨眼淚,賭氣說:“幹嗎讓自己那麼委屈?不喜歡我可以換菜館。”
“你可真是孩子!”譚斌笑起來,“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天下烏鴉一般黑?哪兒都一樣的。”
“他最喜歡別人吹捧他,難道真讓我天天對着他溜鬚拍馬?我做不來。”
譚斌按住砰砰亂跳的太陽穴,知道自己方纔一番話,完全是對牛彈琴。極度疲倦之下,她儘量保持着僅有的耐心,決定一說完就離開辦公室。
“方芳,”她站起身說,“想贏得上司的信賴,不是靠溜鬚拍馬或者無條件順從就能做到的。我告訴你,最好的相處模式是,他的強項你能欣賞,他的弱處你能填補,這纔是維持信任的捷徑。回家吧,衝個澡睡一覺,其他的事明天再說。”
譚斌狠狠心走開,方芳依然呆坐在會議室,半天不見動一下。也許回家她還要哭上一場,但沒有辦法,成長的陣痛沒有人能替代。哭過了她會明白,不想讓人輕視,首先要有不讓人輕視的資本。弱者的自言自語總是難以被人聽到,不是聲音不夠大,而是因爲這個世界的規則,兜兜轉轉總爲強者存在。
還能感覺到受傷,證明她的感官依然年輕敏銳。若干年後,也許不會再爲別人一句話就痛哭流涕,也許會變得八面玲瓏,左右逢源。但圓滑光潤的代價,是感覺變得日益遲鈍閉塞,心中再沒有大開大闔的波瀾,年輕時飛揚的想象力將逐漸枯竭,所有的不羈和激情,隨着身外之物的增加,終有一日會煙消雲散。
回去的路上,譚斌忽然想起,自己好像很久很久沒有狠狠地哭過了。每次有點兒哭的意思,總會下意識地轉移開注意力,看書看電視,不給自己自傷自憐的機會。過了那個時候再回頭,就會發現,這世界上其實沒有什麼事值得她真正爲之哭泣,爲之輾轉反側。
04
終於到家,譚斌已是筋疲力盡,也顧不得天氣潮熱是否合適,儘量調低空調溫度,放了一缸熱水跳進去。
精油的味道漸漸揮發,亂糟糟的心事似乎也隨着汗水排出體外。正自神昏身軟,客廳的電話不合時宜地響了。
譚斌實在懶得動,由着它嗚哇嗚哇響了很久,終於安靜下來。
剛鬆口氣,手機的鈴聲又開始唱。唱得譚斌實在坐不住了,水淋淋地爬出浴缸,取了手機跑回浴室。
號碼是沈培的,這讓她有點兒高興,畢竟好些天沒有聽到沈培的聲音了。
“沈培?”
“是我。斌斌,你在幹什麼呢?”沈培那邊的信號並不是太好,時斷時續。
“泡澡。”譚斌趴在浴缸邊沿,懶懶地回答。
汗出得太多,身體彷彿已被控幹,不再儲存一點兒水分,頭有點兒昏,她不敢亂動。
“怎麼說話這調調?是不是病了?”
“沒有沒有沒有,我好好的,別咒我。你在哪兒呢?”
“甘肅碌曲,昨天就已經進入桑科草原了。”沈培顯然很興奮,“你真該一道來,夏天的草原太漂亮了!漂亮得我找不到任何形容詞形容,完全失去了語言能力!”
譚斌輕聲笑:“我看你抒情抒得挺好嘛。甭繞彎子了,說,找我什麼事?”
沈培在電話裡“呸”一聲:“你這人,真沒情趣!”
“得了,你那點兒小心眼兒,打完座機換手機,就爲了告訴我草原多麼美麗?鬼才相信。”
“好吧,服了你,其實,其實我是想問你句話。”
“說,我聽着呢。”
沈培卻不出聲了,譚斌只聽到耳邊嗚嗚的聲音,不知是電流聲,還是桑科草原上清涼的夜風。
“說話呀,你怎麼了?”
沈培咳嗽,再咳嗽,終於開口:“嗯,那個……結婚手續是不是很麻煩?”
手機差點兒脫手滑進浴缸,譚斌瞪着手機,簡直懷疑搭錯了線。
“斌斌?”
譚斌回過神:“你剛纔說什麼?結婚手續?”
“嗯。”
“你沒發燒吧?還是酒喝多了?”
“又侮辱我,我很認真的。”
“切,你的三分鐘熱度,我早領教過多次了。”
“這回我絕對絕對是真的。你別打岔,讓我一口氣說完。今天見到藏民的灌頂法會,很多很多的人,用了幾年時間,從青海、四川、內蒙,一步一個長頭磕到目的地。我站在一邊看着,一直在想,那麼多人用盡一生等待的,竟是一個虛無縹緲的來世,只是爲了一個無法驗證的承諾,就把一生最好的時光都獻給了他們的信仰,除此之外一無所求。如果有一天,他們知道維持生命和希望的那根細線,另一端卻是空無一物時,他們會怎麼樣?”
譚斌的腦子轉得有點兒吃力,她已經很多年沒有思考過如此深邃的話題了。她和沈培,一個活在真實的物質世界裡,一個活在虛無的精神世界裡,經常會出現這種關公戰秦瓊的場面,一方侃侃而談,一方不知所云。
“會怎麼樣?”想了半天她才說,“我只能想到一個詞,萬劫不復。”
“是,我忽然覺得,以前的作品簡直沒法兒見人,他們說我的畫風華麗又空洞,我一直不愛聽,現在想想,也許他們是對的。”
譚斌不再說話,靜靜聆聽。
“斌斌,我想跟你說,原來我一直擔心愛情不能持久,兩個人總有從互相傾慕到相看兩厭的一天,所以我害怕結婚,害怕任何形式的束縛變成感情的枷鎖。但現在我不這麼想了,生命的真相無論如何不堪,我們都得去面對,我不想爲了將來的不確定,輕易放棄手裡可以把握的,斌斌,你等我。”
這句話,譚斌完全聽懂了,也被感動了:“好的,我等你回來。”
沈培的沉默透過電波維持良久,譚斌似乎能察覺到一片靜寂中他的滿足和快樂。他終於說:“太晚了,你好好睡。我掛了。”
譚斌從浴缸裡爬出來,裹上睡衣走到客廳。沈培爲她畫的那組四季,在溫暖的餐廳燈光下輝映着柔和的光澤。她伸出手,輕輕撫摸着右下角“I love you”的簽名,一個快樂的微笑慢慢浮上她的脣角。
05
自普達總公司的招標預備會之後,MPL中國整個銷售部門日常工作的節奏驟然加快。
產品經理們開始按照普達的具體要求,夜以繼日地準備技術交流的文檔。
譚斌一邊要負責自己區域內銷售的日常管理工作,一邊要照應普達集採的準備工作。同時還得幫助北京地區的新任銷售經理周楊熟悉客戶和流程,但她自己的煩惱卻無人可以分擔。
那天譚斌和喬利維一起向劉秉康彙報客戶關係發展方案。出乎她的意料,劉秉康竟然也同意喬利維和於曉波“一個都不能放棄”的想法,並且十分讚賞喬利維連夜趕出的那份方案,要求他負責跟蹤推進,每週發一份總結報告。
譚斌滿心的失落只能埋在心裡,對這個決定表示接受。
接下來團隊再次開會,確定採用人盯人的方式,給每個人分配相對應的發展對象。喬利維挑選的,是三個和MPL一直關係友好的客戶,譚斌卻默默地在田軍和陳裕泰的名字後面,寫上自己的名字。
面對其他同事詫異的目光,譚斌笑笑說:“不是說好的不拋棄、不放棄嗎?這兩塊硬骨頭,就留給我去啃吧。”
ωwш⊙ TTKдN⊙ ℃ O可是時間過去一週了,她的“不拋棄、不放棄”計劃卻無任何進展。
這天是週五,譚斌從普達總部返回公司,被前臺的女孩叫住:“Cherie,你的快件。”
一個十釐米見方的紙盒,包裝得整整齊齊。發件人的姓名極其陌生,譚斌只知道那地址是長安街上一家著名的寫字樓。
她一路嘀咕着回到座位:“真奇怪,不會是炸彈或者霍亂菌什麼的吧?”
放在桌上拆開了看,剝開幾層紙盒,裡面躺着一個精緻的木頭盒子,上面鐫刻着西番蓮的古樸花樣,再抽開盒蓋,譚斌深吸一口氣,睜大了眼睛。
盒子裡竟是一枚絢麗晶瑩的田黃印章。
就算平日對這些瑣碎的小玩意兒不感興趣,可是跟着沈培耳濡目染,關於雞血、田黃的市值,多少也知道一些皮毛。看那田黃的成色,溫潤細膩,似半透明的凝脂,即使是彩凍石仿冒,亦屬其中的上品,價格無論如何不會太便宜。
她疑惑地取出來湊在眼前細看,觸手之處清涼滑膩,章底手刻的幾個字,筆意濃郁,是古樸圓熟的小篆。
眯起眼睛努力辨認,也只能勉強猜到兩個字。看看底部還殘留着紅色的印泥,譚斌哈口氣蓋在白紙上,這下倒是看清楚了,卻呆在那裡半天作不得聲。
那七個字是:十分紅處便成灰。
譚斌少年時代最喜歡的一位作家,某本書裡曾用過這句話。那時她還在讀高中,尚不明白樂極生悲以及盛極必衰的辯證關係,只是無端覺得觸目驚心,似有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在少年的心裡,“十分紅處便成灰”似乎比“開到荼?花事了”更加慘烈。
很久以後她才知道這句話的真正出處。但多年之後再見,最初的那份震盪感依然存在。
譚斌詫異地盯着紅色的印記,到底是誰呢?
想起文曉慧評價男友:和平年月又不指望他替我擋槍子兒,那麼他肯在我身上花費金錢和時間,大抵應該還是愛我的。所以如今送禮都恨不得把價籤雙手奉上,以示情真意切,還有誰肯送如此個性的禮物?
她拿起木盒細看,才發現木盒底部另有張卡片。小小一張白色卡片,正面用流利的行草寫着:“恭祝芳辰。”翻過來是兩行同樣的筆跡:“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而簽名,則是譚斌曾經在合同上見過無數次,熟得不能再熟的三個字:程睿敏。
明天,八月三十一日,就是譚斌二十九歲的生日,這是一份有心的生日禮物,一個別致的邀請。
譚斌攏起雙臂坐下,不知是不是正好在空調風口下,感覺有點兒冷。
她料着程睿敏是做事極有分寸的人,這塊印章很有可能是仿鄧石如的近代贗品,價值不會太離譜。按說譚斌多少見過些世面,比它更貴重的禮物也收過,關鍵是前後沒有正常鋪墊,突然劈下一個驚雷,她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
前幾次見面,程睿敏言語間若有若無的曖昧,不是察覺不到,但虛榮心作祟,譚斌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反而相當享受這點兒成年男女之間的曖昧。
僅此而已。
這世上誠然有很多美輪美奐的好東西,但不是人人都有足夠的資格埋單。勉強擁有,也不代表從此就能所向披靡,心想事成。最好的方式是遠遠地欣賞評點一番,然後拋諸腦後。
這是譚斌自時尚雜誌炫目的大牌廣告中得來的經驗。
可是這份重禮一出,彷彿窗戶紙被捅破,一切都變了味道。似程睿敏這般人才,覬覦的人不知有多少。他犯得着八字尚無一撇,就貿然拋下賭注?
下意識裡,譚斌強烈感覺這不是程睿敏的風格。
她收起印章,決定赴這個約會,看看他葫蘆裡究竟裝的是什麼藥。
“更待菊黃家釀熟,共君一醉一陶然。”程睿敏用的是白居易,譚斌自然也回他白居易,編輯成短信發出去。
一心以爲很快會有回覆,但是沒有。一直到下班,手機響了又響,都不是她等的號碼。
譚斌便有點兒牙癢。心想敵進我退,敵退我進,這戰術程睿敏玩得真是嫺熟。
已是週末,同事陸續告辭,她還在悶頭處理郵件。
手機再響,空蕩蕩的辦公室裡聽來格外驚心。譚斌瞟一眼來電顯示,若無其事轉開臉,等它唱完大半首歌,才按下通話鍵。
“您好,我是譚斌。”典型公事公辦的腔調。
那邊似乎被噎了一下,半天沒有聲音。
“請問您哪位?”譚斌假惺惺地追問。
“程睿敏。”終於報名。
“有事嗎?”自己都覺得自己真矯情,剛纔那條短信不是你發的嗎?
程睿敏顯然也被鬧糊塗了,沉默片刻回答:“我剛下飛機,纔看到你的短信。”
“呵,”譚斌一下子泄了氣,意識到自己的無聊,立即換了一副口氣,“對不起,今天事太多,我差點兒忘了。程總,謝謝你的禮物!”
“你已經收到了?”
“收到了。很特別,我很喜歡,謝謝!”
程睿敏輕笑一聲:“就是說,你的短信,我可以理解成一封邀請書?”
譚斌“嘿”了一聲,然後說:“這叫一個黑白顛倒,明明是你先開口的,我最多算一RFQ。”
“誰先開口並不重要,”他慢條斯理地回答,“小譚同志,要不要我提醒你?我約的是冬季,你可是提前到了秋天,現在。”
譚斌啞然,一時間找不出任何話反駁。
程睿敏談判桌上縱橫十年,三十六計駕輕就熟,論起口才和心計,哪一樣她都不是對手,還是藏拙爲妙。
“算了,我從不跟女孩子計較,”程睿敏說,“還是我犧牲一次,讓我來開這個口吧!明晚你方便嗎?”
“沒問題。”譚斌不想再耍什麼花樣,老老實實地回答。
“總要先吃晚飯。你想吃什麼?”
“海鮮。”譚斌心頭窩火,一點兒都不客氣。
“真狠啊。”程睿敏在電話那頭笑,“好,我大出血,你挑個地方。”
“有什麼可挑的?東邊吃來吃去就那麼幾家,都像一個師傅教出來的。”
“那我就做主了,剛想起一個吃海鮮的地頭,明天帶你過去。”
“什麼地方?”
程睿敏故意賣關子:“明天你就知道了。”大概他以爲譚斌會接着問:“到底什麼地方?”
“那好,明天見。”譚斌卻答得乾脆,根本不打算成全他。
“明天見。”一向沉靜自制的程睿敏,忽然有了微弱的挫敗感。結束通話前他補充一句:“穿得隨便點兒,帶件薄外套。”
06
週六早晨開始,譚斌陸續收到不少短信和電話,父母、同事、朋友,都在祝她生日快樂。
譚斌很感動,沒想到有這麼多人記得她的生日。
下午沈培的電話打進來的時候,她正手忙腳亂地換衣服。
聽沈培抱怨完糟糕的路況,譚斌如實彙報:“我要去和別人吃燭光晚餐了!”
沈培說:“去吧去吧。沒有其他人做比較,你不知道我的好。”
譚斌說:“臭美!”
沈培回敬:“好好玩,等我回來你就沒機會了。”
譚斌說:“呸!”
沈培哈哈大笑,很快掛了電話。
和程睿敏約定的時間已到,譚斌還在鏡子前皺眉。她的衣櫃裡向來欠缺休閒的衣服,程睿敏一句“穿得隨便點兒”,着實難爲到她。
最後只好胡亂套件小T恤,下面是條軍裝休閒褲,側面囉囉唆唆一堆口袋。又紮起頭髮,只在臉頰上補點兒胭脂就出了門。
程睿敏的車停在樓下,人站在車子外。看到譚斌走近,不禁露出驚訝的神色。他說:“天,這一身看上去只有十八歲。”
譚斌沒有接受這俗套的讚美,訕笑道:“您說的是衣服吧?謝謝!”
程睿敏居然罕見地臉紅了。
譚斌也就不忍再說什麼,自己開門坐進車裡。
副座上放着一大束香水百合,她拿起來:“我的?”
程睿敏點頭,笑意盎然:“生日快樂!”
譚斌有剎那的失神,這是第一次在自然光線下見到他的笑容,溫和澄淨如二月春風。她輕輕呼氣,讓自己從屏息中慢慢鬆懈下來。
“繫上安全帶。”程睿敏低聲提醒。
要離得這麼近,譚斌才能聽出他聲音裡掩不住的沙啞疲憊,她不安地側頭看看他。程睿敏的形象還是一貫的清雅妥帖,神色略見疲倦,可是眼神靈動,依然是她從前熟悉的神采。
譚斌放下心來,低頭扣上安全帶。
帶子長度有點兒緊,她扭過身子盡力調整。
“鬆手,我幫你。”程睿敏俯身過來,離她極近。他的身上有沐浴液清淡的香氣,微涼的指尖偶爾觸到她**的肌膚。譚斌忽然覺得不自在,略仰仰身:“我自己來吧。”
程睿敏笑笑:“好了,我們出發。”彷彿沒有留意到她的侷促。
譚斌把視線移到窗外。
週末的街道不復平日的逼仄,雖然已是八月底,午後四點左右的陽光依然熾烈,白花花地照在柏油馬路上,整個路面表層浮動,像是籠罩着一層水霧。
車內溫度清涼,封閉的空間裡滿是百合馥郁的清香,音響開得很低,放着一首譚斌熟悉的歌,Leann Rimes和Ronan Keating的聲音似在絮絮低語:“你載着我的歲月沉浮如河水,無論走過多遠,我們的過去依然讓我新奇……”
程睿敏開車時仍舊習慣性地沉默。車子輕快地拐上東三環,一路向南。
車過十里河,譚斌終於察覺不對:“再往南就出北京了。”
程睿敏說:“沒錯,咱們奔着京津塘高速去的。”
“京津塘?”譚斌的下巴幾乎落地:“我們去天津?”
“差一點兒,塘沽。”
譚斌挑起眉毛看着他。
程睿敏解釋:“今天是休漁期結束的第一天,一會兒上了高速你就知道了,全是北京的牌子,都是往塘沽方向去的。”
譚斌喃喃道:“真奢侈。”爲吃頓飯來回往返三百多公里,她實在無法理解這種熱情。
看她把眉毛眼睛鼻子全皺在一處,以表示完全的不以爲然,程睿敏忍不住笑:“我們可能將近兩個小時才能到目的地。後座有鬆餅和咖啡,扛不住了你就先墊一墊。”
譚斌不餓,可是聽到咖啡兩字就有點兒忍不住,探過身取在手中。
紙杯上是熟悉的logo,味道也是熟悉的,星巴克家的焦糖瑪奇朵。她看一眼程睿敏,難以想象這人的腦容量究竟有多大,連她如此不起眼的一個偏好,都記得清清楚楚。
揭開杯蓋,香濃豐盈的醇厚味道,讓她記起初夏的某個中午,陽光燦爛,滿城新綠,她也是這樣手持一杯咖啡,躊躇滿志地走進公司的大廈。隨後發生的一切,完全顛覆了她按部就班的職場生涯。
一轉眼流光飛逝,北京著名的秋天即將來臨。已經逝去的這個夏天,有足夠的理由讓譚斌記憶深刻。以往的歲月裡,沒有一個季節,令譚斌把“物是人非”四個字理解得如此刻骨銘心。
她喝口咖啡,立定心思隨遇而安。
上了京津塘高速,兩個方向的車流果然明顯不均,往南去的,清一色全是京字打頭的牌照,高中低檔,各色車型,應有盡有。
譚斌歎爲觀止,擔心地問:“會不會塞車?”
程睿敏搖頭:“高峰是上午,第一撥嚐鮮的已經過去了。”
“這是在雍和宮搶燒頭香嗎?還是吃了第一隻螃蟹有獎盃頒發?”她依然不能理解。
程睿敏側頭,雖然墨鏡遮着大半張臉,但看得出他在笑,爲她那點兒小小的執着。
“人有追求總是好的吧。”他回答。
他們的目的地是一艘港口停泊的舊海輪。此時太陽尚未完全落山,艙頂的霓虹燈已經亮了起來。不出所料,特意來趕場的食客很多,大廳包間座無虛席,一片熙熙攘攘。
譚斌站在門口榴了幾眼,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這裡的服務生,竟沒有一個女性,清一色白衣黑褲的男生。就連門口舷梯處的迎賓,都是幾個西服筆挺的英俊小夥兒。
程睿敏報出姓名,那長得酷似潘瑋柏的男孩子客氣迴應:“程先生您請,老闆一直在等您。”
腳下的舷梯皆爲簇新的不鏽鋼,亮得能映出清晰的人影。一階階通往不同的艙層,盡頭處是頂艙的甲板。
程睿敏回頭照應:“當心腳底打滑。”
譚斌搖搖頭,表示沒關係。
“程小幺。”頭頂驀然炸響一個渾厚的聲音,居然壓住了周圍的喧囂。
譚斌擡起眼睛,只看到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正吊兒郎當地斜靠在欄杆上,式樣簡單的白襯衣,下襬一半落在長褲外面,袖子一直捲到肘部。揹着光她還沒有看清五官,那人已經一陣風似的卷下來,一把抱住程睿敏。
譚斌吃驚,禁不住後退兩步。
那人大力拍打程睿敏的後背,連聲說:“我說程小幺,你丫天天忙什麼呢?人影兒都瞧不見,二子他媽一直惦記你,想得淌眼抹淚兒的。”
當着譚斌的面,程睿敏明顯有點兒尷尬,低聲說:“我有朋友在,你給我留點兒面子。”
那人便擡起頭看向譚斌。一般的三十多歲,五官不見特別出色,就是傳統的鼻直口方,眼睛雖不大,卻精光閃爍,自有一股逼人的氣勢。
譚斌朝他微笑。他這才放開程睿敏,上下打量他幾眼:“人模狗樣的,哎,我說,你怎麼越長越回去,年紀都長到哪兒去了?”
譚斌咬緊下脣,把臉轉到一邊,不好意思讓程睿敏看到她拼命忍笑的模樣。
程睿敏無奈地動動嘴角,把車鑰匙遞給那人:“後備廂裡給你帶了幾瓶酒,記得給我留一瓶。”
那人頓時眉開眼笑:“成啊,還惦記着兄弟,哥兒幾個沒白疼你一場。”他望着譚斌,“妹妹來一趟不容易,想吃什麼告訴哥哥,千萬甭見外啊!”
“行行行,我們有什麼吃什麼,你忙你的去吧。”程睿敏推開他,就手拉過譚斌,“來,我們到艙頂等着,透透氣。”
譚斌沒有反對,回頭衝那人笑笑,跟着程睿敏爬上頂艙的甲板。
甲板上另有一番天地。雖然地方不大,只夠放置一對藤椅和一張桌子,卻三面臨水,視野開闊,藍白兩色的帷幔在晚風中獵獵作響。
程睿敏指點着遠處密密麻麻的一片船桅:“那些就是靠港的漁輪,北京市場的渤海海鮮,很多來自它們。”
“喔,”譚斌踮起腳,“每天都有嗎?”
“對,這家店天天派人去蹲點兒,船一靠岸就現金交易。咱們待會兒吃的,離水不會超過三小時。”
譚斌無法壓抑好奇:“剛纔那是老闆嗎?他爲什麼叫你小幺?”
程睿敏爲她拉開椅子,笑笑:“他是我高中同學,名叫嚴謹,當年班裡關係特鐵的三個人,自稱三劍客,他是老大,我年紀最小,所以就成了小幺。”
想起那人一口一個“程小幺”,譚斌還是想笑。
程睿敏接着說:“S中有名的三匹害羣之馬,有些老師現在還記得我們,一提起來就搖頭。”
S中是個什麼樣的學校,地球人都知道。譚斌忽然想起一件事:“你在北京上的高中?我怎麼記得你是南方人?”
“你沒記
錯。”程睿敏把兩條長腿翹在欄杆上,眼望着前方,一時沒了下文。
遠處夕陽下的漁船,逆着光勾勒出一幅黑色的剪影,寂靜而安詳。譚斌靜靜地看着他,預感到下面會是一個特別的故事。
“小時候我媽一直駐外,我爸忙得顧不上管我,我是跟着外公在廈門長大的。初三才回的北京,南方待慣了,怎麼着都不適應,一不高興我就離家出走,輪着去他們兩家蹭吃蹭喝。尤其是老二,他媽把我當小兒子一樣心疼。”
程睿敏沒有再說下去,仰起頭微笑,眼睛裡卻分明是沉溺往事的光影變幻。也許是譚斌敏感,覺得他平平淡淡的語氣裡,似乎暗藏着不易察覺的悲傷。她移開視線,適時地保持沉默。
此刻西方天際燃燒着一片燦爛的晚霞,薔薇色的餘暉閃爍不定地照在水面上,萬點金粼霍霍跳動,周圍的一切都似籠罩在金紅的焰火中。
譚斌靠在欄杆上,看得幾乎呆住。平日生活的城市,日出日落皆藏匿在高樓大廈的背後,這般瑰麗的景色,簡直無處可覓。
程睿敏打開一罐啤酒遞給她:“很漂亮是吧?可惜是內海,不然更壯觀。”
譚斌說:“我不能看見太美的東西,看着它轉瞬即逝,心裡就難受。我媽一直說我是賈寶玉的脾氣。”
程睿敏轉頭看她:“奇怪的比喻,臨風流淚的,不是林黛玉嗎?”
“你不知道,我們家是把我當小子養的,自小我也只和男孩子玩,搞得現在經常覺得自己性別倒錯。”
程睿敏微笑,輕輕碰一碰她手中的易拉罐:“來,爲你倒錯的童年乾一杯。”
譚斌與他碰杯,將剩餘的啤酒一口氣幹了,便有點兒唏噓:“小時候總髮愁日子如此漫長,爲什麼總也長不大,十七八歲的時候又覺得自己永遠不會老,沒想到走着走着真的就奔三十了,好可怕!”
她自嘲地笑起來,並沒有注意到,程睿敏正從身後含蓄地打量她。
譚斌的身後是繽紛絢爛的雲海,夕陽最後的餘光,在她的側臉上描出一道金紅的光暈,柔軟乾淨的肌膚,絨絨的質感似六月枝頭的蜜桃。似看到什麼不該看到的東西,程睿敏迅速掉轉目光,和她一起專心欣賞雲海的變幻。
太陽終於完全落下去,整個天空和海面也跟着黯淡,頭頂的顏色一層層變幻,從玫瑰紫、葡萄灰到黛青,最後完全歸於夜的沉寂。
“下去吧。”程睿敏說。
包間內已經備好了餐。清蒸花蓋蟹、白水蟶子、海膽刺身,毫不花哨的烹調方式,卻因爲材料的新鮮,鮮甘味美至極。當即把城內飯店的海鮮,比成了脫水的蘆柴棒。
譚斌不禁食指大動,但她吃蟹的水平一向差勁,正要不顧矜持直接上手,方纔那男子,飯店的老闆嚴謹推門進來。
他遞給程睿敏一張對摺的白紙:“你託的那事兒,我幫你辦成了,你直接跟這上面的人聯繫,可那小子說了,幫你忙沒問題,但當年你砸人那一黑磚,人還記得呢。”
聽到“砸人黑磚”幾個字,譚斌不自覺睜大眼睛。
嚴謹朝她笑笑:“妹妹,我跟小幺說兩句話,你不介意吧?”
譚斌識趣地放下餐巾:“我去洗手間。”
程睿敏卻立刻伸手,按在她的手背上:“小譚不是外人,嚴謹你說吧,沒關係。”
彷彿通電一般,譚斌的臉呼一下熱起來。她猶豫片刻,再沒有動,但迅速抽回自己的手。
那嚴謹看看他,又看看譚斌,眼中閃過一絲瞭然的笑意。
程睿敏假裝沒看見,只是說:“要不你跟他遞個話,要不要我們倆找一地方單練?大不了我讓他還一磚頭。“
嚴謹哈哈大笑,起身拍着他的肩膀:“你倆找地方決鬥吧,我不管了。得,你們慢慢吃,我也不做燈泡。妹妹,哥哥走了啊!”
譚斌笑着擺手:“再見。”
他卻站住,換了一口天津話:“程小幺,介水靈一姐姐,像朵剛掐下的花兒似的,你好好愛惜,可別糟踐了。”
程睿敏幾乎崩潰:“您趕緊走吧,我求您了!”
服務生在旁邊偷笑,結果被嚴謹揪着前襟,一路拽出門:“跟我出去,你這小子,怎麼一點兒眼力見兒都沒有?”
他向譚斌擠擠眼睛,將包間的大門咣噹一聲關死了。
房間內的兩人,被他或真或謔一通攪和,不約而同地感覺到尷尬。
程睿敏說:“他說話就這樣,從來沒個正經,你別介意。”
譚斌笑答:“沒事兒。挺有趣的一個人。”
程睿敏取過手邊的酒瓶,用一方餐巾墊着親自倒酒,“來,美食當前,豈可無酒?”
他的手勢優雅而純熟。琥珀色的**,流入透明的玻璃酒杯,玫瑰和新鮮荔枝的香味傾溢而出,芬芳撲鼻。
譚斌瞄一眼商標,立刻哎喲一聲:“Gewürztraminer?我沒看錯吧?您真夠奢侈的。”
“眼力不錯!”程睿敏笑,“這也算是酒遇知己,總算值得。”
“承讓承讓,”譚斌接過酒杯,深嗅一下,笑道,“平時要陪客戶出入一些場合,惡補過葡萄酒的常識,今天只是正常發揮。”
程睿敏舉起酒杯:“祝你壽與天齊,年年十八。”
“那不變成千年的妖精了?您這祝壽詞真別緻!”譚斌禁不住笑,“多謝吉言。”
酒甫入口,絲絨一般美妙的觸感,從舌尖一直延伸到舌根,柔軟香醇的感覺難以描摹。
譚斌輕嘆:“早知道有這樣的好酒,剛纔不該喝啤酒的,摻着喝太容易醉了。”
程睿敏有點兒意外:“我聽說你很有點兒酒量?”
“唉,那是謠言,傳得多了就變成真的了。”
程睿敏將青檸檬的汁液淋在海膽上,然後推到譚斌的面前,隨口問:“事實是什麼?
“您還記得TD公司的王總嗎?”
“嗯,記得。”
“五年前我接手TD的項目時,王總還是綜合部的主任。不知道我前邊那個銷售經理,做了什麼事讓他對MPL深惡痛絕,第一次帶着產品經理去拜訪,他當着其他部門主任的面,大罵我們是漢奸和洋奴,指着鼻子讓我們滾出去。”
程睿敏皺着眉笑:“嗬,對女士也這麼不客氣?”
“不只,還有呢。吃飯的時候,放了十杯白酒在我面前,數落一句MPL的罪狀,就讓我喝一杯酒。說得急了,我直接把十杯酒折在一隻茶杯裡,拍着桌子說,我要是都喝了,咱們能不能記憶清零,從頭開始?他們就都看着我不說話,我只好硬着頭皮一口氣灌下去,三兩多啊,那些人當場全部石化,我就在衆目睽睽之下摔門走了。”
“然後呢?”
“然後?”譚斌側頭笑,“做英雄當然不那麼容易。回到酒店我抱着馬桶,吐得天旋地轉,躺了一天才緩過來。以後王總逢人就說,哎呀,MPL的那個小譚,能喝啊……我這好酒的名聲,就是這麼傳出來的。”
程睿敏停了手,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女孩子做銷售,總要多吃點兒苦。”
譚斌倒是不以爲意:“無關性別,都有這時候吧。咱公司裡那些男孩,也沒少喝過。想從別人口袋裡掏錢出來,總要有代價,我早習慣了。”
程睿敏緘默,過了一會兒說:“那是你的第一個合同吧?我記得合同金額並不大。”
譚斌微微頷首。是挺小的,小得別人都不屑於正眼看。
她還記得簽了合同興沖沖回到公司,有人當着她的面不屑地說,不過是別人手指縫裡漏下的點心渣子,氣得她幾乎當場流出眼淚。
但譚斌只是裝作沒聽見,低頭走開。事後依舊一絲不苟地督促着售後,保證了設備按時交付使用,並和那位王主任不打不相識,成了朋友。
誰也沒有想到,半年之後,這家公司突然在海外上市,王主任升任總經理,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就是改造整個公司的管理設備和信息系統。
鑑於MPL中國第一期的表現,沒有任何異議,輕鬆贏得了二期、三期擴容合同,合同的數額大得驚人。
譚斌就是靠着這個合同,逐漸脫穎而出,成爲同期銷售經理中的佼佼者,而那個把TD公司當作點心渣的人,如今是譚斌的下屬。
從這件事裡譚斌自己也得到一個教訓,不要輕視任何人任何事。因爲你無法預測明天會有什麼奇蹟發生,拿破崙尚且有遭遇滑鐵盧的一刻,誰也不能保證自己是生命裡的常勝將軍。
想起往事,譚斌很有點兒感慨。很多次在客戶處受到折辱,發誓改行,但形勢稍有改善,就忘了自己的誓言,依舊掛着職業化的笑容,應對同樣的人和事,五六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居然跌跌撞撞一路挺了過來。
她正想得出神,一殼剝好的蟹肉放在她面前的盤子裡。
因爲一會兒還要開車,程睿敏幾乎滴酒未沾。但他吃得也不多,幾乎沒怎麼動筷子,只是靜靜聽着她說話,唯有剝蟹的動作極其熟練。
譚斌擡起頭問:“你怎麼不吃?”
程睿敏笑笑:“我從小在廈門長大,海鮮對我的吸引力沒那麼大。”
譚斌便不再多話,只顧自己埋頭苦吃。
程睿敏凝視着她年輕的面孔,眼中漸漸露出溫暖的笑意。
他說:“第一次總是印象最深刻的。我籤的第一個單子,在海拉爾。幾個人在那兒泡了三個月,當地只有羊肉,吃到反胃,掉了七八斤體重。合同終於簽下來,我們跑到三里屯串酒吧,一家家挨着喝過去,醉得在大馬路上排着隊唱歌,把警察都招來了。”
譚斌想象着當時的情景,撲哧一聲笑出來。
等她吃得差不多了,程睿敏爲她續上半杯酒,輕描淡寫地問:“小譚,你現在,還好嗎?我是說,你的工作。”
譚斌想說,很好,謝謝你的關心。但是酒精的熱力漸漸蒸發,她有點兒管不住自己的嘴,心裡像有隻小手撩撥着她一吐爲快。
認真想一想,她回答:“怎麼說呢,不太好,經常覺得迷茫,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說真的,不覺得比升職前更好。”
程睿敏看着她,似乎欲語還休,過了一會兒才笑着問道:“別人升了職只有春風得意,你怎麼意興闌珊的?”
譚斌的神色有點兒苦澀,低下頭說:“直到Tony離開,我才知道他爲我們擋了多少風雨。以前只顧往前走,遇到問題就扔給Tony去解決,我只要關心合同能否拿下,就一切OK。現在,和其他部門的摩擦和內耗,維持自己team的平衡,就已經讓人筋疲力盡。我挺懷念你們都在的時候。覺得那時候的我比較快樂,一切盡在掌握,如今卻常覺得失控,好像失重一樣落不到地面上……”
她忽然沉寂,發現房間裡只有她自己的聲音,程睿敏盯着手中的酒杯,顯然走神了。
“Ray?”
程睿敏回過神:“對不起。”
他喝口酒,醇香濃郁的酒液順着食道一路滑下,卻忽然間變得酸澀,有什麼東西似乎在瞬間脫離了他的控制。
服務生送上薑茶和洗手的姜水,譚斌抹淨手指上的水漬,打算結束目前不着邊際的對話,儘快進入正題。到現在爲止,她都不相信這頓晚餐的目的,只是爲了給她慶祝生日。
“Ray,謝謝你帶我來這兒。我很喜歡這個地方,很喜歡這頓晚餐。那麼現在,我們能不能開始談正事了?”
“什麼正事?”程睿敏看着她,“爲什麼要這麼說呢?爲什麼不能把今天這頓飯,當成朋友間一次普通的晚餐呢?”
譚斌回答:“程總,你的時間有多麼寶貴我猜得到。以前在公司,您給我的印象,就是特別地能透過現象看本質,做事彈無虛發,從來不在無謂的人或事身上,浪費任何時間。所以我特別想知道,您今天是爲了什麼呢?”
程睿敏盯着她看了半天,脣角慢慢浮現出一縷奇特的笑意,終於點點頭:“好吧,你贏了,你說得對。這麼說吧,我正通過獵頭找一個市場總監,你有沒有興趣?”
譚斌驀然擡頭,情不自禁坐直了身體。她忐忑一晚等待的鏡頭,終於等到了。
齒頰流芳的微醺悄然退卻,譚斌覺得自己的心一點點落回實處,胸口卻有點兒發涼。四下裡安靜下來,空調在頭頂嗡嗡作響,射燈的暖光透過酒杯,雪白的桌布上映出微微晃動的波光。
譚斌的目光落在程睿敏的臉上。這張臉這雙眼睛,多數時候都是波瀾不驚的,就算調情,也永遠是胸有成竹的從容不迫。她微笑,清清嗓子,正襟危坐,與他徹底拉開了距離。
“這就是傳說中的挖角?”她說,“您覺得我特別合適?”
譚斌的頭腦其實有點兒混亂,想不明白程睿敏究竟要做什麼。如果純爲挖角,前面那些曖昧的鋪墊豈不是過於浪費?說起她的條件,並不算特別地出類拔萃,人才市場裡車載斗量。
程睿敏說:“現在的市場總監能力很好,但顯然不適合公司的現狀。我想要的,是一個性格堅忍、能屈能伸、不計較成敗的總監。”
“能讓我先看看job description嗎?”
程睿敏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摸出兩張A4的打印紙,隔着桌子推過來。
果然是有備而來,譚斌覺得好笑,同時也有隱隱的失望。她低下頭,迅速而專注地看了一遍,又推回去,聲音充滿歉意:“程總,十分感謝您的垂青。可是這份工作顯然不適合我,很抱歉。”
程睿敏臉上微現驚訝,似乎沒有料到譚斌居然是這種反應。
譚斌接着說:“程總您是明白人,我也就實話實說,只有兩種情況我會考慮離開現在的公司。一是發展遇到瓶頸,再沒有上升空間;二是走到頂峰時急流勇退,爲下一份offer爭取最好的條件。可現在,顯然不是離開的最好時機。”
程睿敏扶着額頭耐心聽她講完,這才垂下眼睛,無聲地笑一笑。然後他對摺起那兩張打印紙,還是放在譚斌的面前。
“留着吧,也許有一天你會改變主意。”
譚斌想了想,沒再堅持,收進自己的手包,笑嘻嘻地說:“好,可我並不希望有那麼一天。”
手指碰到一個硬邦邦的東西,她想起來,取出放在桌子上,是那個雕工精緻的黃楊木盒。
“這件禮物太貴重了,我自覺沒有接受它的資格。”譚斌說,“不過感謝您能記得我的生日。”
程睿敏打開看一看,擡頭問譚斌:“你喜歡嗎?”
“它很風雅,也很別緻,懂它的人會非常喜歡它。”
他拉過譚斌的手,把盒子放進她手心:“喜歡就留下,真正能明白這句話的人,並不多。”
這一次譚斌沒有躲開,任他握着:“可是這麼貴重,我怎麼謝你?”
程睿敏說:“當然有辦法。”
譚斌擡起眼:“什麼?”
“做我的總監。”
譚斌笑:“Impossible。”
“還有一個辦法。”
“您說。”
“那就以身相許。”
譚斌不由得笑了。眼前之人,一向實則虛之,虛則實之,讓人不知道他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她索性眨眨眼說:“那更不可能,我快要結婚了。”
程睿敏的表情凝固片刻,隨即不動聲色地鬆開手,微笑道:“恭喜!早知道這樣,我應該送你一對百年好合的印章了。”
這頓飯的後半段,吃得相當沉悶。兩個人彷彿都有些不知所措,最後草草收場。儘管如此,和嚴謹告辭準備回京時,也已經將近晚上九點了。
嚴謹不放心,追出來問:“小幺你能開車嗎?要不我送你們回去?”
程睿敏顯然並不領情:“我沒喝多少,還不到醉駕的程度。”
07
回來的路上,連續一段日子的精力透支,再加上酒意,譚斌漸覺眼皮沉重,開始還有一句沒一句地搭着話,後來就很不爭氣地睡着了。
睡夢中脖頸支持不住頭部的重量,東倒一下,西歪一下,她睡得極不舒服,覺得非常不耐煩。後來又覺得冷,抱緊膀子幾乎縮成一團。居然還做夢,夢見一個人走在雪地裡,徹骨的冷,白茫茫一片看不到人煙。
等譚斌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意猶未盡地伸個懶腰,發覺自己依舊歪靠在車座上。身邊沒有人,車窗外一片寂靜,只有頭頂的路燈亮着,檸黃的光暈映進來,儀表盤上反射着點點熒光。
探頭看看外邊,譚斌霍地坐起來,這才發覺身上搭着一件男式外套。她拾起外套,推開車門走出去。
程睿敏的沃爾沃居然已經停在譚斌住的小區裡。他就坐在不遠處的石凳上,低着頭,正一下一下按着手中的打火機。也許是打火機出了問題,他始終沒能點燃嘴裡的香菸。
譚斌略微吃驚,因爲印象裡從未見過他抽菸。她從包裡摸出自己的Zippo,輕輕走過去,單手籠着火苗,湊近他臉前。
程睿敏擡頭看看她,就着她的手點着煙,卻沒有抽,只是拿下來捏在手裡,拍拍身邊的位置:“坐一會兒?”
當夜正是滿月,清輝瀉地,青石板小路上一片銀光,石凳前大叢的太陽菊開得茂盛,花香撲鼻。小區的花園內人跡寥寥,身邊只有秋蟲的振翅聲,間或噴水池裡傳來幾聲斷續的蛙鳴。
這樣的環境往往會讓人心思恍惚,衝動超出理智。譚斌猶豫着,一時間沒有挪動腳步。
程睿敏露出一點兒愕然的表情:“你害怕?”從譚斌的臉上看到肯定的答案,他笑起來,“怕我趁機做點兒什麼?”
譚斌攏起雙臂,悻悻然說了實話:“不是怕你,我是怕我藉着酒意對你做點兒什麼。”
程睿敏一愣,接着笑不可抑,他欠欠身,換了英語說:“我感覺由衷地榮幸,親愛的女士。”
譚斌也笑,理理衣服在他身邊坐下。就算之前有無數微弱的綺念,也被飯桌上那張offer徹底粉碎。原來一切皆來自她的錯覺。
外企中混過多年的人,都明白公私分明是最基本的底線,這叫職業道德。公事私事夾纏不清,說得好聽那是性情中人,說得不客氣一些,就是情商低下。
初入職場,人在底層,只要肯吃苦,靠着一點兒認真和勤勉就能脫穎而出。千辛萬苦爬到中層,彼此間智商相當,每個人都有些特別的能耐,此時是否擁有廣泛的人脈和長遠的眼光,成爲能否更上一層樓的重要砝碼。
到了程睿敏那個位置,已經不再是能力高低的較量。高手之間的對決,拼的是耐心,只等對方無意中露出罩門,一擊足以致命。譚斌相信他絕對不會自埋炸彈,招個情人或者女友放在身邊,給人輕易抓住把柄,十年道行頃刻間毀於一旦。
那些溫馨貼心的小玩意兒,對一個做慣銷售的人,對揣摩客戶心思早已駕輕就熟的人來說,認真做起來並不算難事。這已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天長日久自然技藝純熟。
譚斌自嘲地輕笑,爲曾經不切實際的奢望和幻想。到這會兒要是還以爲他在含蓄地追求自己,那就太自作多情了。
但是真相挑明之前,兩人之間那點兒將破未破的張力與莫名的吸引,卻讓譚斌無端地想起遙遠的初戀。
“最近很辛苦?”程睿敏問她。
“嗯?”譚斌回過頭,一張臉有點嬌慵的迷茫,像是心思去到極遠的地方。
“剛纔看你睡得那麼香,不忍心叫醒你。”程睿敏不由放低了聲音,非常自然地從她手中接過外套,披在她的肩上,“入秋日夜溫差大了,當心着涼。”
這樣發自內心的溫柔體貼,又不像是假的,仍舊讓人感覺溫馨。
譚斌稍稍錯開身子,藉着路燈看看錶說:“太晚了,不方便請你上去坐,等哪天你有時間吧,我回請你吃飯。”
程睿敏點頭笑笑,一雙眼睛烏黑深邃,沒有泄露出任何情緒,卻似洞悉一切。
譚斌擺擺手,微笑着轉身離開。
目送譚斌輕盈的背影走進公寓的大門,程睿敏方掏出手機,按下開機鍵。三分鐘之後,嘀嘀聲開始不絕於耳,短消息一條條涌了進來。
譚斌卻在電梯門在眼前緩緩打開之時,才哎呀一聲醒悟,原來身上還披着他的外套。她推開大門追出去。
程睿敏的車仍然停在原地未動,譚斌鬆口氣,緊走兩步。但她隨即又遲疑地停下腳步。
程睿敏正伏在方向盤上,一動不動,只有背部有輕微的起伏。
“Ray?”譚斌有些不安,輕輕碰碰他的肩膀。
程睿敏迅速擡起頭,這一剎那他的形容有說不出的憔悴,看得譚斌心口莫名地糾結。
但他的表情瞬間變換,馬上恢復了神采。
“怎麼了?”程睿敏問。
“忘了還你衣服,不好意思。”
程睿敏探身接過,笑笑說:“快回去吧,好好休息。”他發動引擎預備離開,譚斌退後兩步爲他讓出道路。
“小譚。”程睿敏又搖下車窗。
譚斌走近一步,坦然地望着他。
“這次集採是場硬仗,跟你們以往遇到的case都不一樣,任何時候你都不能掉以輕心,需要步步爲營,找準客戶的pain point再出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譚斌認真地點頭,“謝謝你!”
沃爾沃終於絕塵而去,譚斌一個人在樓下站了很久。她想聽聽沈培的聲音,撥過去卻是“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像是進入了移動信號的盲區。
譚斌有點兒沮喪,洗過澡換了睡衣躺在牀上。也許因爲車上睡的那一覺,午夜已過,卻依然頭腦清醒,沒有一點兒睡意。
她在牀上翻來覆去,回味着這個晚上的每一個細節,對自己的表現十分不滿意。譚斌從來不認爲已有男友或者已婚的女人,接受另一個男人的傾慕或者對其他男人心生愛慕是多麼十惡不赦的行爲。她只是不喜歡那種感覺:每次見到他不是開心而是害怕,因爲預感到千年道行很可能會毀於一旦,會讓她原本堅定執着的心,變得患得患失,輾轉反側。
譚斌在牀上躺了很久,依然沒有將混亂的心情理出頭緒,只好強迫自己將心思轉到工作上去。想起程睿敏最後那句話,她的心跳驟然加快。程睿敏以前的工作風格,一向是惜字如金,很少說廢話,因此今天他也絕不會無緣無故地提醒她要步步小心,難道他已經知道了什麼內幕?
她翻來覆去地想,想得難以入睡,只好光着腳跳下牀,困惑地在臥室裡踱來踱去。她想起最近正在準備的技術交流,產品部門準備的技術文件,幾年如一日,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如果她是客戶,恐怕也不會有過多的興趣關注。但大家都確信,憑着MPL的技術實力,技術交流這一關,不過是陪着忝居末座的小供應商走個過場,入圍是鐵板釘釘的事。所以沒有人真正發力,只求不功不過而已。
這會兒譚斌卻感到心虛,如果MPL墨守成規,FSK卻另出奇招,肯定會影響第一輪的技術印象分,進而影響下一步的商務談判。
程睿敏說“pain point”,但是普達如今的痛點在哪裡?興奮點又在哪裡?他們最大的煩惱是什麼呢?
譚斌走不動了,立刻進書房打開電腦,上網搜尋資料。互聯網的確是個好東西,終於被她找到一篇有用的文章。普達集團公司魏總經理一個月前的訪談,題目是《進入微利時代的行業發展》。
文章不長,只有三千多字,譚斌幾乎一字一字讀完,在字裡行間搜尋着有用的信息。文中說,普達今年的最大挑戰,是如何在面對成本控制的同時,還要盡力挖掘新業務增長點。
譚斌揉着酸澀的雙眼,心中已經有了明確的打算,技術交流需要重新佈局。她把文章下載保存,發到自己公司的郵箱裡,然後帶着心事重新回到牀上。
譚斌睡着了,而且開始做夢,夢見有人從身後抱着她,輕吻着她的後頸和背部,呼吸掠過她腦後的碎髮。過電一樣的戰慄,如漣漪一般波及全身,她知道不是沈培,因爲完全是兩種感覺。她回頭,努力想看清那人的臉,卻聽到耳邊熟悉的音樂聲。
鬧鐘響了,譚斌被驚醒。她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跳下牀,而是懊惱地把臉埋在膝蓋裡。無須心理醫生的專業解釋,她也明白夢境和現實的關係。只是她不相信自己隱秘的慾望,會在夢境裡如此赤裸裸地出現。
譚斌在患得患失裡度過她的二十九歲生日,身邊的一切還是和往日一樣,沒有任何改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