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每個週一上午都是普達投標團隊的例會。
不出所料,譚斌剛把更改技術資料的要求提出來,幾個產品經理立刻就炸了窩,七嘴八舌,亂成一片。
“已經花了一個多星期的時間準備,再去重新找資料,時間哪兒來得及?”
“這都是公司全球性的標準文檔,誰敢亂改?出了問題誰負責?”
“技術交流就是個過場,至於費這麼大勁兒嗎?”
譚斌不出聲,只把雙手交叉放在桌面上,靜靜看着他們。迫於她眼神的威壓,產品經理們逐漸安靜下來,不約而同地把目光轉回自己的電腦屏幕。
“說完了?”譚斌問。
沒有人回答,隔了很久,有一兩顆腦袋輕輕點了點。
“你們都上過Consulting Selling這門課吧?如何獲得客戶的認同感,還記得嗎?”
Consulting Selling,就是所謂的顧問型銷售,最近幾年興起的新型銷售觀念。它強調通過對客戶心理的完善把握,挖掘出客戶內心真正的需求,並提供完整的解決方案,替代傳統的單一型軟硬件銷售。
有人輕笑:“哦,不就是和Seven Habits齊名,並稱外企最重磅的自我麻醉劑那課嗎?”
譚斌瞟他一眼,神色凜凜,飽含殺氣。那人不覺噤若寒蟬,立刻閉嘴。
譚斌收回目光,接着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我們傳統的演示材料,都是向客戶填鴨一樣灌輸,我們將會怎樣怎樣。可是每個供應商只有半天演示時間,我們抽到的次序又比較靠後,經過前面七八家的疲勞轟炸,如何才能抓住客戶的視線?只有把客戶的痛點和興奮點優先考慮,將‘我要怎樣’放在第二位,才更容易獲得客戶的認同,吸引他們的注意力。”
室內衆人反應不一,贊成,漠然,不置可否,事不關己……譚斌不動聲色地掃過去,將每張臉上的表情收入眼底。好在事先有所準備,她將電腦中的一份文件調出來,用投影儀投射在會議室前方的大屏幕上。
這是普達近十年的收入和利潤增長曲線圖。圖中看得很清楚,收入曲線一直呈現強勁的增長趨勢,利潤卻從三年前開始,由迅速增長漸趨平滑。
譚斌用激光筆指點着那條利潤線:“這是普達如今最大的pain point,他們感興趣的,不再是我們的產品是否具有全球先進的技術,而是……”她停頓一下,特意加重語氣,“能不能幫助他們緩解眼前的痛苦。”
旁邊一直憋着不出聲的喬利維插話:“話是這麼說,可我有點兒擔心,第一輪就這麼較真兒,會不會過早暴露實力,被其他供應商當作眼中釘?”
譚斌心裡頗有些惱火。每次都這樣,雖然共同負責一件事,但兩人的思維總是南轅北轍,她都有點兒懷疑喬利維是故意跟她作對。
她朝喬利維笑一笑,儘量委婉地說:“MPL在普達的市場份額一直排第二,其他家供應商早把咱們的底細摸得門兒清。老喬你以爲藏着掖着,競爭對手就不把MPL當眼中釘了?這想法是不是太天真了點兒?而且這次招標的方式和以前完全不一樣。如果我們在第一輪就比分落後,第二輪也一定會受到影響。”
喬利維搖搖頭,明顯一副好男不跟女斗的架勢:“我話說到了,聽不聽是你的事兒。”他乾笑一聲,“畢竟你纔是Bid Manager嘛,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好了!不過這事兒吧,我覺得……有點懸,時間嘛,也挺緊張,這不是讓產品部的兄弟們接着加班加點嗎?”
眼見產品經理們頻頻點頭,譚斌要深呼吸兩次,才能壓下心口的一股怒氣。
她乾脆把喬利維當作透明,只對那些產品經理說:“我還是堅持我的建議,前面的主導部分,換掉MPL的公司簡介,改成顧問型銷售一攬子解決方案和全球成功案例的介紹。你們別忘了,招標小組的主要負責人田軍,是業務部經理。他最感興趣的,當然是能幫助他擴展業務和增加收入的東西。”
有人發問:“咱們的新業務和普達的利潤有什麼關係?”
“由於競爭和終端業務降價的壓力,普達傳統業務的價格在逐年下降,這是利潤增長放緩的主要原因。”
“我們能幫他們做什麼?”
“和其他競爭者完全不同的新業務讓他興奮,全球相似客戶的成功案例給他信心。”
一個產品經理終於鬆口:“Cherie,你跟我們頭兒說吧,如果他同意,我們照做就是了。”
但產品部的部門經理Philip可沒有他的屬下這麼好說話。他通過會議電話接進來,一口香港普通話,聲音柔軟中帶着釘子,不卑不亢:“sales support當然是我們的mission,但其中涉及一些policy,讓我很難做呀……Cherie你看這樣好吧?你起草個e-mail發給我的team,同時抄送我在headquator的Dot Line Manager(虛擬直線經理),看看他有什麼comments?你看這樣好嗎?”
這看似客氣合理的一番話,卻讓譚斌啞然。
按照MPL的組織結構,產品部和銷售部平起平坐,並沒有上下級關係,Philip的要求也無可厚非。但是什麼事情一到了總部,準會從簡單到複雜,瞬間上升幾個高度,沒有半個月的時間,前因後果都解釋不清楚。
譚斌想捶桌子。難怪客戶總是抱怨MPL反應遲鈍,這消耗在內部扯皮的精力,不知浪費了多少時間。平時和產品經理合作,就跟哄着大爺一樣。做技術的人,臉皮往往特別薄,客戶稍有微詞,就立刻覺得爲五斗米折了高貴的腰肢,還得譚斌上趕着安慰他們受傷的心靈。這些坐在後方的人,永遠不會理解銷售們對客戶斜肩諂媚、看人眉眼高低生存的滋味。
她心灰意冷地宣佈:“散會。”
下午被執行董事長劉秉康一個電話傳上樓,彙報最新的進展。提到今天產品經理的反應,譚斌幾乎苦笑,“Sir,我搞不定了。”
劉秉康剛從歐洲開會回來,看樣子情緒不錯。他啜一口咖啡,含笑注視着她:“所以你希望,我幫你說服Philip?”
“Kenny,您真是慧眼如炬。”譚斌臉有點兒紅,索性認了。
“爲什麼一定要這樣做?”
譚斌從筆記本中抽出早就打印好的訪談,輕輕放在他面前。
劉秉康只看了個開頭便笑起來:“我已經拜讀過了。”
譚斌簡單說了自己的看法,然後問:“您覺得我的想法有意義嗎?”
劉秉康身體靠向椅背,微笑着彈一彈那兩張紙:“你能從裡面抓到有用的信息,很好。但是Cherie,最重要的一點,你並沒有注意到。”
譚斌挺直了脊背:“我是一個字一個字看的。”其實她想說:不可能。
“你再看看倒數第二段。”
譚斌湊過去細看。
那一段的意思很模糊,大意是說,普達明年初很可能進行機構重組。她略有所悟,頭腦卻有點兒亂,抓不住清晰的關鍵點。
劉秉康問:“知道爲什麼要機構重組嗎?”
譚斌搖搖頭。
“因爲他們要在海外上市。”
“喔,天哪!”譚斌吃驚,“這可是大動作。”
“是啊,所以對普達的中高層,今年最大的pain point,不僅僅是利潤的壓力,還有重組後每個人的position 。”
譚斌支着下巴沒有說話,顯然在爲自己的遲鈍反省。
劉秉康笑笑:“你是女孩子嘛,對政治不太敏感,情有可原。”
“女孩子”三個字中無意流露出的輕視,讓譚斌感覺非常不愉快,但她只能無奈地聳聳肩。
“好吧,”劉秉康收拾桌面上的文件,看來是打算結束這場談話,“目前的工作都在可控範圍內,還不錯。修改技術文件不是難事,我跟Philip講一下,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吧,有什麼困難,直接來找我。”
譚斌反應很快,立時配合地喜動顏色,只差甩着並不存在的馬蹄袖,脆生生應一句:“喳——”
她很明白,自己有點兒刻意地拿着雞毛當令箭,但沒想到劉秉康真的答應出面周旋。這一刻她覺得室外漫天霧霾之上灰濛濛的天空都似乎藍了許多。
02
那天下班,譚斌又是晚上十點才踏進家門。
產品經理們加班,她也只好屈尊陪着,還得讓部門助理照應着好吃好喝。按說她下面的幾個銷售經理也能幫着照應,但是他們各有各的地盤要料理,譚斌實在不忍再給他們添亂。
從鏡子裡看過去,一張素臉,灰撲撲沒有半分神采,好像一片風乾的樹葉。
譚斌感到驚心,想起剛過去的二十九歲生日,不禁暗歎,果然是歲月如飛刀,刀刀催人老。睡前往臉上塗面膜,自憐自傷之下,那用量明顯就比平常多了一倍。正蹺着腿躺在沙發上假寐,忽然接到文曉慧的電話,“譚斌你睡了嗎?”文曉慧一改往日的陰陽怪氣,聲音悶悶的。
“沒呢,正糊着一臉面膜等它幹呢。”
“我想現在去你那兒,方便嗎?”
譚斌終於聽出點兒不對勁來:“曉慧你哭了?出什麼事了?”
文曉慧沉默片刻:“到了再說行嗎?”
“行,你來吧。要我接你嗎?”
“不用,我開車過去。”電話掛了。
譚斌頗爲詫異,印象裡文曉慧永遠是天塌下來當被蓋的脾氣,她長得又好,從小就是男生沒事獻殷勤的對象,還從來沒有見過她如此無精打采的樣子。
等待的無聊中,她拿起電話又撥了一遍沈培的手機。依然是同樣的提示: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請您稍後再撥。
“討厭!”譚斌嘀咕一聲,扔下手機爲文曉慧準備睡衣和寢具。
門鈴一響,她撲過去開門,門外果然站着文曉慧。粗看上去她並沒有什麼不妥,黑白寬條紋的針織連身裙,照例短至膝蓋以上十釐米,七公分高的細跟繫帶涼鞋咯噔咯噔地踩進來。
她進門就直奔浴室,譚斌隔着門把睡衣、毛巾、護膚品一樣樣遞進去,猶自聽到她像以往一樣抱怨洗面奶的泡沫不夠細膩。
但譚斌站在衛生間門口不敢離開,文曉慧進門時她就已察覺到異樣。儘管文曉慧低着頭刻意遮掩,但散披在兩頰的長髮,並沒有能遮住她紅腫的眼睛。
過了很長時間,文曉慧才披着浴袍走出來,開門撞見譚斌關切的目光,便知不用再過多解釋,她簡短地說:“我和張偉光,掰了。”
“啊?”譚斌驚得只發出一個短促的音階,沒敢胡亂接話。
張偉光是家房地產公司的副總,文曉慧的現任男友。譚斌的印象裡,這兩人起碼半年前就已經開始談婚論嫁了。
文曉慧說:“他另有人了,而且今天被我不小心堵在牀上。”
“什麼?”譚斌差點兒被噎着,直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你沒聽錯,”文曉慧嘲謔地笑,“知道嗎?那女的才十九,還是大一的學生呢。”
譚斌趕緊握住她的手,引她在臥室牀邊坐下,這才評價:“十九歲?他多大?三十七有了吧?都夠格做人叔叔了,這是欺騙無知少女啊,他也不怕折了陽壽?”
“無知?你說那小丫頭?”文曉慧仰起頭哈哈笑,笑得有些歇斯底里,笑得眼淚順着臉頰簌簌流了下來。
“曉慧……曉慧……你別這樣……”看着朋友失態的樣子,譚斌心中難過,嗓子一時間也哽咽了,卻又不知從何安慰,
只能取過面巾紙胡亂擦抹着她的眼淚。
文曉慧止了笑,儘管眼淚像壞了閘的水龍頭,依然源源不斷地往下流。但她臉上仍然維持着笑意,聲音更是平靜得詭異。她說:“親愛的,你可真天真啊!現在的小姑娘,早不是咱們那會兒了。她站在我面前,你都想象不出她有多鎮靜,我還沒說什麼,人家已經一套一套地把我教訓一頓……”
譚斌按着她的手說:“這種人,你何必跟她生氣?”
“我沒生氣!我跟一個毛孩子生什麼氣?”文曉慧撥開她的手,“不過你知道那孩子說什麼嗎?她說,大姐,你都快三十了,還沒有成功把自己推銷出去,我要是你,早就金盆洗手、歸隱山林了,還跟後輩爭什麼?你憑什麼條件跟我爭啊?你根本爭不過我。”
“曉慧,這種混賬話,何必記得這麼清楚?她什麼人,你什麼人,跟她一般見識,不是自貶身價嗎?來,我這兒有安眠藥,先吃一片,好好睡一覺,有什麼話咱們明兒再說。”
“我沒事兒,我睡得着。”文曉慧緊咬着下脣,秀美的五官幾乎扭曲,終於伏在譚斌的肩頭失聲痛哭。譚斌緊緊摟着她,無比心疼,卻又無從勸起,只能任她哭泣。遭遇傷害之後能哭出來,就已經是痊癒的開始,若干年前,她經歷過同樣的傷痛。
說起張偉光這個人,譚斌只見過一次,一直覺得不過爾爾,過於狂妄,也過於浮躁,是譚斌挺不待見的那種男人。不過她一向不喜歡干預別人的生活和選擇,尤其是密友的男友,更不適合隨意評價。但文曉慧自幼兒園開始就顛倒衆生,在男人堆裡所向披靡,還沒有吃過這麼大的虧。
“曉慧,你吃晚飯了嗎?我給你下碗麪好嗎?”見文曉慧慢慢平靜下來,譚斌試圖分散她的注意力。
文曉慧擡起眼睛茫然地望着她,過了一會兒搖搖頭:“我不餓。”
譚斌從廚房端杯熱牛奶回來,偷偷溶進去一片安眠藥,然後問:“還有挽回的餘地嗎?”
“餘地?”文曉慧輕聲笑了,“還能有什麼餘地?我扇了她一個耳光就走人了。”
“那張偉光呢?”
“丫就是一人渣,從頭到尾,沒敢說一句話。”
譚斌輕輕嘆口氣,完全說不出話來。碰上這種男人,還能怎麼樣?撒潑?打滾?一哭二鬧三上吊?不要說受過多年高等教育的人完全做不出來。就算做得出來,也於事無補,不過是白白娛樂那對男女,日後變成別人親熱時的笑料。真遭遇這種事,只能自認倒黴,有多快走多快,有多遠走多遠,以後辨識男人更需擦亮雙眼。這個道理,想必閱人無數的文曉慧比她更明白。
她蹲下來,握住文曉慧的手:“曉慧,我不想拿些場面話勸你,這上面你一直比我聰明,也比我明白。我只要你答應我一句話,不要因爲不再愛了你就恨他,我不是爲他說話,因爲否定他,就等於徹底否定你的過去,那你就是爲了這個不值得的男人,完全否定了你自己。你記住,他就是一男人,其他的什麼都不是,丫狗屁都不是!”
文曉慧又紅了雙眼,顫聲說:“我害怕,譚斌,我害怕從頭開始,我情願時間倒流,從來沒有認識過他……”
譚斌再次抱住她:“我明白,我都明白。曉慧你忘了,我也是這麼過來的。答應我,什麼都別想,一直往前走,明年這時候再回頭,你會慶幸他放棄你,沒有在他身上浪費更多的時間。”
文曉慧蒼白着臉擡起頭,忽然苦澀一笑,充滿自嘲的意味:“以前有很多人,我當他們是吃天鵝肉的蛤蟆,肆無忌憚地傷害,從來沒有想過,我也能有今天。你說,這是不是報應?”
譚斌將她抱得更緊一點兒:“親愛的,這件事不是你的錯,完全不是,別急着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更別拿對方的錯誤懲罰自己。”
夜裡譚斌沒睡踏實,耳邊一直聽到文曉慧翻來覆去,似乎還有隱約的啜泣聲。她想爬起來看看,可是開了燈,卻見文曉慧一旁合目而眠,呼吸平穩,沒有任何異樣。
譚斌又倒回牀上,懷疑自己已經是嚴重的神經衰弱。折騰到兩三點,才覺得眼皮沉重,不知怎麼回事就一覺迷糊到了天亮。
文曉慧上班時間比譚斌早,所以起得更早,除了紅腫的雙眼,已看不出任何異樣。她神色平靜地刷牙、洗臉、化妝,再從衣櫥裡挑一套譚斌的職業裝換上。
兩人身材差不多,上班也都是所謂的正裝,但衣服一上身就看出區別來。譚斌的衣服在她身上像大了一號,到處都有餘地。
文曉慧對着鏡子笑:“真難看。譚斌你真的會買衣服嗎?”
化妝的時候又抱怨:“譚斌,你能不能換個香水啊?幾十年如一日都是雅頓的綠茶,先不說它的味道淡到在男人那裡一點兒存在感都沒有,就說這香味,已經淪落成街香了好嗎?買個面巾紙都是類似的味兒。”
譚斌撇撇嘴,只當作沒聽見,心裡卻稍覺安慰。還有心情挑剔衣服和化妝品,看來已無大礙。
她上前幫文曉慧紮起長髮,裝作不經意地說:“晚上還來我這兒吧,我一個人也怪悶的。”
她想起文曉慧自認識張偉光之後就退了租住的房子,搬進張偉光的公寓。兩人關係結束,文曉慧立刻就失去了棲身之地。但這種話又不好明說,她怕讓文曉慧尷尬。
“不用了。”文曉慧立刻就明白了她話裡的意思,“譚斌,咱多年的閨密了,若有需要,我不會跟你客氣。但是我很累,就是想自己待幾天,你別多心。”
“那你住哪兒?”
“我可以先住幾天酒店,同時讓中介找房子。”文曉慧用粉色的脣彩,將雙脣塗抹得明豔動人,回過頭粲然一笑,“不用擔心,我沒事。爲個男人尋死覓活,我從我媽那兒沒有繼承這種基因。”
明知她在強顏歡笑,譚斌還是摸摸她的頭髮,回她一個安心的笑容:“好吧,下班我給你電話。”
文曉慧穿上外套,噘起紅脣朝她飛一個吻,姿態娉婷地開門走了。譚斌站在飄窗前,目送她走出公寓樓,走向小區大門,一路上不斷有男人向她行注目禮,她時裝模特一般的步履因而走得更加妖嬈多姿。
譚斌笑笑,終於安下心來,看看距離自己出門還有點兒時間,便打開計算機,上網瀏覽一下當日新聞。
一條並不起眼的行業新聞標題,讓她挪動鼠標點進了正文。新聞本身沒有任何價值,正式的官方語言,告知荷蘭Engel公司CEO昨日抵京,與某部長會面。一看就是公司出錢買來的通稿。
但是文字旁邊的照片,吸引了譚斌的視線。畫面正中自然是兩位笑容滿面的正角兒,而一片深灰商務西裝的背景中,有一張清俊沉靜的面孔,格外引人注意。
譚斌又開始咯咯咬着杯子邊。這麼說,週六那天程睿敏是扔下了所有迎駕事宜,專門陪她耗了大半天。她開始反省自己的態度,是不是有點兒過分?不管他的目的到底是什麼,誠意好像還是足夠的。
時間很快到了出門的時候,並不容她多想。譚斌拎起揹包和車鑰匙,匯入每日浩浩蕩蕩的上班車流中去了。
03
譚斌今日的目的地,不是公司,而是普達集團總部的辦公大樓。
這些日子她一直在尋找能和業務部經理田軍深入交談的機會,但這種深談的氣氛顯然不是辦公室裡能培養出來的。她也曾試圖邀請田軍在外面的餐廳吃飯,田軍答應了,但赴約時卻帶着三四個部下同來。搞得譚斌腹誹不已,心說他媽的又不是我要非禮你,至於這麼小心嗎?
對於田軍,她一直不知道該怎樣評價纔算確切。無論和田軍談什麼,他都會禮貌地點頭,但點頭並不意味着他聽進去了,而是表達着不耐煩,意思是“我知道了”或者“我聽說了”。他待人很客氣也很周到,身上沒有一般甲方常見的傲慢和無禮,但每一次面對他,譚斌都感覺底氣不足。這種溫文中拒人千里的氣質,不知爲何總讓她想起程睿敏。
今天的會面依然令她氣餒,但隨後似乎出現了某種轉機。
從田軍辦公室出來,譚斌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在工程部幾個熟人的辦公室裡挨個兒泡了一遍,打聽到不少關於投標的小道消息,正準備打道回府,聽到有人聊起運動的話題,間或夾雜着田軍的名字。
譚斌立刻接上話頭,把她半瓶子晃盪的運動知識發揮到極處。天知道,這些零零碎碎的知識,都來自時尚雜誌,當然是《高爾夫》《時尚先生》之類所謂給成功男士看的雜誌。
譚斌很少看那些女性雜誌,通篇都在教育女性如何取悅男性,她覺得極其無聊。
離開普達時,她禁不住暗叫一聲天助我也。田軍居然是東直門外某家壁球俱樂部的會員。而譚斌的壁球水平,在它最流行的時候,曾經痛下過苦功。
下班後,譚斌開車到俱樂部,先辦了一張十小時的體驗卡,然後拉着年輕的教練聊了會兒天。對付這種年紀的大男孩,不用費多大功夫,只要不遺餘力地猛誇,誇得他雲山霧罩一臉潮紅找不着北的時候,譚斌得到了她要的信息。
她的目的很簡單,她要掐準時間在這裡蹲點,等待田軍出現,再做出無意邂逅的樣子來。
二十出頭的小教練涉世不深,顯然讓這位姐姐的盛讚迷昏了頭,很快供出田軍的鍛鍊時間。按照他提供的信息,連續幾天,下了班譚斌就來俱樂部練球,邊找感覺邊踩點。
事實證明,這是一份有效的情報。
週六下午四點半,譚斌剛和陪練打了一局,便看到了要等的人。於是譚斌抹淨汗水,裝作不經意的樣子與目標擦身而過,然後把臉部肌肉調整出驚喜的樣子,“哎呀”一聲回過頭。
時機選得正合適,田軍恰好也轉身,略顯驚奇地看着她。但是,譚斌隨後發現,百密終有一疏,不如意事總是十之八九。
田軍並不是一個人,他身邊的同伴取下球鏡,一身白色的球衣,風致翩然,對着譚斌露出含蓄的微笑,笑容中卻有不易察覺的揶揄。
這個人,竟是程睿敏。
譚斌立刻傻掉。田軍前幾天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未曾有人同行,所以她設計的劇本里,並沒有第三者的出現。
這兩人湊在一起實在出人意料,譚斌心裡有根弦立刻顫了顫。不過她很快把情緒調整到位,上前輪流招呼:“田總,您好!喲,還有程總,真巧!”如今程睿敏也搖身變作甲方,雖然Engel公司三五年內成爲MPL中國真正客戶的希望比較渺茫,但畢竟是潛在的客戶羣。
比起辦公室裡一本正經的樣子,穿着運動服的田軍,顯得異常隨和。他起身讓座:“是小譚啊,來,坐坐。”
譚斌正中下懷,連忙致謝,還未正式落座,程睿敏已經打開一罐湯力水遞過來,聲音很低,卻充滿着洞悉一切的瞭然。他說:“確實,很巧!”重音完全放在最後兩個字上。
鍛鍊後的他一額碎汗,頭髮濡溼,看上去心情愉快,比平日精神得多。
譚斌猜測,也許是剛剛送走大老闆,一時間如釋重負的緣故。她不動聲色地接過,溫和地回答:“當然,無巧不成書,無利不起早嘛,程總。”言下之意,不用擠對我,大家都一樣,不然您在這兒又是爲了什麼呢?
程睿敏摸着下巴笑一笑。
田軍沒有注意兩人眉來眼去的官司,只是打量着譚斌堪稱專業配置的球衣和球拍,好奇地問:“怎麼,小譚你也喜歡壁球?打得怎麼樣?”
“還行,”譚斌小心地回答,“以前練過,扔了一段時間,覺得其他鍛鍊強度都不夠,就又拾起來了。”
“嗬!”田軍幾乎被驚着了,“壁球的速度比網球快得多,很少有女孩子的體力能堅持半個小時以上。敢這麼說話的,還是頭
回見到,真的假的?”
程睿敏望着她似笑非笑,在旁插話:“真的假的練練不就知道了?”
譚斌趁機拎着拍子站起來:“田總,早就聽說,您的水平夠專業級的了,我仰慕已久,可是一直不敢露醜。今天這機會實在難得,您要是不嫌棄我資質平庸,就幫我指導指導?”
田軍還在猶豫,譚斌已經打蛇隨棍上:“田總,是不是要我叫您一聲師傅?”她活潑地抱拳,“師傅在上,徒兒這廂有禮了!”
田軍忍不住笑,拍她的肩膀:“好徒兒,來!”他分明來了興趣,拿掉頸間的毛巾,開始活動腰腿和手臂。
譚斌轉頭:“那就對不起程總了,要不您先自己練着,待會兒我陪您玩一局?”
程睿敏眨眨眼,只是輕笑,但沒有出聲,似乎明白她的言不由衷。
田軍也抱歉:“小程,不好意思啊。”
程睿敏搖搖手:“你們玩你們玩,我耐力不行,乾脆休息會兒。”
一局下來,田軍頓時對譚斌刮目相看。她的球風快而犀利,角度刁鑽,節奏感卻非常出色。譚斌自己也有些得意,十年間每天晨跑五公里練出來的體力,一般人一時半會兒還真達不到這境界。
田軍對此十分驚訝:“每天?我的天,女孩子能這樣意志堅定的,確實不多見,你怎麼堅持下來的?”
“沒什麼呀。”譚斌一直不明白,不過每天一個小時的鍛鍊,很平常的個人習慣,爲什麼人人都把她當異類?
田軍遞飲料給她,聞言擡擡眉毛。
譚斌接着解釋:“肯定也有想偷懶的時候,比如三九天,冷啊,不想出去。那就對自己狠心一點兒唄,這麼個小事都搞不定,那我基本上不用出去混了。”
田軍忍俊不禁,對程睿敏說:“發現沒有?你們兩個說話的口氣非常像,到底是一家公司出來的。”
程睿敏不經意地回答:“有嗎?我沒注意過。”
“以前你說過,不能控制自己的人,就不可能控制別人。記得嗎?”
程睿敏想一想,然後搖頭:“忘了。我什麼時候說過這麼違心的話?”
譚斌意外地擡起頭來,奇怪,她分明記得。當她還是銷售新人的時候,程睿敏時任北方區總監,在新人的入門培訓課上,面對臺下十幾張年輕熱誠的面孔,他這樣開始了他的致辭。
“人最大的敵人是自己,你所有的抱負和激情,只能爲自己所控制,完全掌握在自己手裡。沒有人能夠完全代替你,也沒有任何人、任何環境能夠毀滅你的光榮和夢想,除了你自己!成功的機會總是留給那些能夠控制自己的人!”
The glory and the dream!光榮與夢想!
培訓教室裡十幾顆同樣年輕的心靈,頃刻間被程睿敏煽動得熱血沸騰。譚斌亦不例外,剎那間只覺雙眼溼潤。她甚至把整句話做成屏保,一直用了三年,直到更換電腦。
但是這句話的原創者,如今卻是一副興致索然的樣子,似乎完全不願再提起。譚斌低下頭,默默喝着手中的飲料。
田軍擡起手腕看錶,她這才驚覺,立即建議:“田總,您看正好到吃飯點兒了,今天您一定得給我個機會,一起吃頓便飯。”
這次田軍沒有拒絕,問程睿敏:“你也一起來?”
程睿敏露出雪白的牙齒,笑得促狹:“和美女共進晚餐的機會,多難得啊!我不能做這電燈泡。”他拎起球包甩在肩上,真的說走就走。
田軍只好對譚斌笑着搖搖頭,並不介意他的調侃。
去飯館的路上,譚斌收到一條短信,只有五個單詞:
Well done. Keep going, Girl!
她握着手機,悄悄揚起嘴角。
田軍像是對譚斌產生了真正的興趣,不再冷着一張公事公辦的臉,笑起來神色明快。兩人聊天的話題很發散,從行業新聞開始,到網上最熱的話題,後來不知怎麼轉到孩子的教育上。
提起十幾歲的女兒晴晴,田軍不勝煩惱,終於露出感性的一面。
“我想早點兒送她出去讀書,可這孩子,英語成績一直提不上去。”
譚斌斟出紅酒,慢慢說:“小孩兒貪玩,又在青春逆反期,您不能逼着她學,最好找點兒好玩的東西,讓她先提起興趣。”
“什麼辦法都試過了,英語夏令營,帶她出國玩,家裡接待交換學生,都沒用,這孩子該怎麼着還是怎麼着!”
“唉,可憐天下父母心!”譚斌適時地嘆口氣,以示同情,“還是她自己肯學才行。最好有語言環境,沒有咱們就要費點兒功夫。”
田軍問:“小譚,你進外企前,英語是怎麼學的?”
譚斌低頭笑一笑:“不瞞您說,當年我應聘MPL時,英語也不好,尤其是聽力。和麪試官面談,他能聽懂我說話,我卻聽不懂他說的,只好臨時找個中國同事在旁翻譯。他很坦白,說非常欣賞我的工作能力,可是很爲我的語言能力遺憾,當時我也很鬱悶,我將他軍說,不是有三個月試用期嗎?敢不敢給我三個月時間?聽力再不行我就自己走人。”
“嗬,立軍令狀啊,你可真夠狠的!那後來呢?”
“他居然真的收了我。我從國企辭職出來,自斷退路,只能背水一戰。用的方法比較笨,就是找來喜歡的電影,隱藏字幕,一遍一遍反覆看,直到演員說了上句,我馬上就能接下面的臺詞,然後再換另一部。等我看完十幾部,有一天突然發現,哎,日常工作中的交流居然沒問題了。”
田軍聽得忘了動筷子:“整個過程有多長?”
“四個月左右吧,過程很枯燥,可是憑着對片中帥哥的熱愛,硬是堅持下來了。”譚斌笑起來,蘸着酒,在桌上畫一條折線,“您知道,語言能力的提高,往往不是曲線上升,而是一個平臺期接一個平臺期的跳躍,關鍵是持之以恆的堅持。”
田軍盯着那條折線遲疑片刻:“小譚,你看要不這樣?下週六打球我帶上晴晴,有空你和她聊聊。我和她媽說話,她根本就當是耳旁風。”
譚斌一口答應:“行,我試試。”
能進行到這一步,已經完全超出了她的預期,這頓飯收穫頗豐。餘永麟說過,只要用心去尋找,每個人都有他的軟肋。而田軍的軟肋,看來就是他的女兒。
想起程睿敏臨走時那個可惡的微笑,譚斌不禁出神,這傢伙的軟肋又在哪兒呢?他和田軍的關係,乍看過去相當親密隨便,鑑於之前他與MPL的恩怨,會不會對集採結果有消極影響?
譚斌瞬間驟覺千頭萬緒紛至沓來,腦中一片混亂紛紜,不由皺起眉頭。
04
回家途中經過超市,她停下車,買了不少水果,又撥電話給文曉慧。
文曉慧接得很快:“不過去了,每次都連累你睡不好。”
“沒事兒,不是週末嘛,你來吧,我做水果沙拉給你吃。”
“算了,你自個兒留着慢慢享用吧。”
“放我鴿子,真沒人品。這麼多水果讓我一個人吃到什麼時候?”譚斌倒在沙發上,以手覆額,連聲哀嘆。
文曉慧沒有立刻反應,聽筒裡傳來咔嗒一聲輕響。聽得譚斌心裡一沉,這是打火機的聲音。幾天的工夫,向來反對抽菸的文曉慧,已經手勢純熟。
“哎,告訴你一秘訣啊,”文曉慧的聲音顯得輕鬆無比,“碎果肉配上八喜的朗姆葡萄冰激凌,再加點兒百利甜,味道好得沒話說。”完全若無其事,再不提起當日的舊話題。
譚斌不好勉強,也許文曉慧需要更多的時間去復原。停一停她說:“出去玩一趟怎麼樣?最近馬爾代夫和巴厘島都在打折。”
“去過了,都沒什麼意思,哪哪都一樣。而且你又不跟我去。”
“或者去歐洲?那我可以考慮一下。曉慧,我覺得你應該一個人出去走走,當你覺得世界很大的時候,那個曾讓你傷心的人,或許會變成塵世間的一粒沙子。”
文曉慧沉默一會兒:“讓我想想。謝謝你,譚斌。”
“甭跟我見外,有什麼事,隨時打電話。”
“好。”
“曉慧……”
“什麼?”
“我不是一個合格的朋友,對吧?”
文曉慧嚇一跳:“你想幹什麼?和我絕交?”
“不是,我只是覺得,每次我有事,你總是第一時間趕到,幫我打點一切。輪到你,我什麼忙也幫不上。”
“你個白癡!”雖然用詞貶損,語氣卻是溫柔的。
“真的,曉慧,我很抱歉。”
那一頭的文曉慧託着下巴,啼笑皆非地考慮着如何回答。線路間一片寂然,靜得似乎能聽到她手中紙菸燃燒的聲音。
過一會兒她開口,聲音平靜:“譚斌我跟你說,這幾天我想了很多,有些事,完全是我咎由自取,可不管怎麼樣,我還有父母和你這個朋友。將來哪天,無論我混到多慘,總算有父母可以投奔,他們會隨時無條件地收容我,無論別人怎麼想,只有你永遠不會錯看我,我覺得自己很幸運了,你千萬別胡思亂想。”
掛了電話,譚斌握着話筒呆了半晌,文曉慧能想開了她自然欣慰,可突然間變得如此成熟懂事,讓她非常不適應,她更習慣那個言行無忌的舊友。
另有一件更讓人不安的事,譚斌想起來就心驚肉跳。從她生日那天開始,一直無法再聯絡上沈培。
她和沈培的聯繫方式,就是一部手機,手機信號中斷,兩人之間唯一的聯繫也就消失了。要到這個時候,譚斌才發覺,雖然和沈培相處了將近兩年,但對他生活圈子的瞭解,依然停留在最膚淺的表層。
沈培的父母,因他從未起過覲見雙方父母的念頭,所以她只見過照片,素未謀面。沈培帶她見過幾次朋友,很想讓她慢慢適應小圈子的風格。譚斌並不抱怨,可每次都悶得幾乎流眼淚,他察覺到,也就停止了努力。但她同樣也從未帶沈培進入自己的社交圈,是怕雙方話不投機,彼此尷尬至無言以對。
臨到今日,想找個人打聽消息,都無從下手,也不知道沈培的父母是否和他有聯絡。譚斌踟躕很久,終於翻出蘭州同事的電話,硬着頭皮撥過去。那位同事的老公,在當地移動公司工作,可以用某種方式,查到手機機主與移動網絡的交互信息。
半個小時後消息回來,沈培的手機最後一次網絡登記,是上週六下午五點零七分,位置在廣河縣三甲集鎮的國道附近。也就是說,從那個時候起,他的手機再沒有開過機。
同事是個熱心人,不住地寬慰譚斌,說沈培他們的車隊可能是進了無人區,沒有網絡信號,或者找不到手機充電的地方,一直沒有開機。她還說,七八輛車十幾個人在一起,沒有消息就代表好消息,否則不會一週都不通音信。
譚斌握着電話的手,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一下。
“週一我再找公安局的朋友打聽,Cherie你放寬心,不會有事的。”好心的同事猶自安慰道。
譚斌勉強笑着謝過同事,打開Google的頁面,輸入“甘肅三甲集鎮”幾個字。彷彿是爲了加重她的不安,隨後跳出來的信息,像燒紅的烙鐵一樣,灼傷了她的眼睛。
“三甲集鎮,曾被美國《時代》週刊稱爲中國最大的毒品集散地之一。”
譚斌呆呆地盯着這行字,腦子裡嗡嗡直響,似一羣黃蜂在頭頂盤旋。可她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等待,惴惴不安地等待,無能爲力的感覺讓人崩潰。
她只能在睡夢中爲沈培的安全擔憂,一早起牀,其他該做的事還要接着做,世界不會因爲她的焦慮而停止運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