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年的冬天,寒冷而多雪,是一個多事而震盪的冬天。
十天後,普達集採第一輪綜合評標的結果,再次爆出冷門。
技術標綜合排名第一的,依然是MPL。但排名第二的,卻不是FSK,而是行業內後來居上的衆誠公司。FSK只能屈居季軍。
技術標與商務標的分數加總之後,MPL的出局毫無懸念,而衆誠憑着排名第二的技術分和不錯的價格分,一躍成爲頭一名。曾經市場份額第一的FSK,多年來穩居行業老大的位置,雖然在商務標價格大跳水,跳到和衆誠一樣的水平線上,卻因爲技術標的分數低於衆誠,只能委委屈屈排在它的後面。
這個結果,令FSK的高層極爲震驚,而被失利打擊得垂頭喪氣的競爭對手,比如MPL,卻免不了幸災樂禍。
隨後要公佈的,是中標的五家供應商各自得到的市場份額。這將是現場最緊張的時刻。
譚斌坐在會議室的後排,和許多同事一起凝神聽着會議電話裡傳來的嘈雜聲。開標現場正有銷售部的同事通過手機進行現場直播。即使MPL在這場遊戲中提前出局,但遊戲終場謝幕時,最終的結局究竟如何,對所有的遊戲參與者來說還是具有相當大的吸引力。
“安靜,安靜,客戶出來了。”會議電話雜亂的背景音裡傳來同事清晰的說話聲。
現場似乎沉靜了片刻,接着“轟”一聲,像炸了窩一樣,電話裡嘰嘰喳喳,再也聽不清一句完整的對話。
“Tommy,怎麼回事?出什麼事了?”喬利維對着會議電話嚷嚷。
“FSK和衆誠的市場份額……”電話那頭的聲音都有點兒抖。
“啊,到底多少對多少?”
“百分之三十二對百分之三十七。”
MPL會議室這邊一下也亂了套,好幾個人撲過去,同時對着會議電話說話。
“什麼?不可能吧?”
“我靠,兄弟你沒看錯吧?”
“普達瘋了嗎?”
FSK和衆誠,百分之三十二對百分三十七。這個結果對衆誠,是絕對的勝利,對FSK來說,價格上的大跳水,並沒有換來市場份額的增加,MPL丟下的江山,幾乎都落入了衆誠的掌握之中。FSK的如意算盤完全落空,亦可以用慘敗來形容這場戰役。這場叫作集中採購的遊戲,眼看着越來越往失控的方向滑去。
但如此混亂的局面,卻讓陷入絕境的MPL見到一線生機。看起來普達下定決心要教訓的,不僅僅是MPL一家外企。
譚斌站起身,安靜地走出會議室。這會兒她終於明白了,爲什麼程睿敏會讓她沉住氣看到最後,纔可以得到最接近真相的答案。
遊戲至此還沒有完全結束,衆誠也不一定是最後的贏家,最終的答案仍需等待。她要耐心等到最後,才能給自己一個完整的交代。
02
十二月初,北京的冬天開始進入了最冷的時候。
譚斌出了辦公室,拉了拉已經裹得嚴嚴實實的圍巾,朝MPL大廈外的出租車停靠點走去。她的車今天限號,只能打車去醫院看程睿敏。
排在她前面的是兩個年輕女孩,看衣着打扮像是附近其他外企的員工。兩個女孩正在聊天,其中一個面部表情完全呈現義憤填膺的狀態。
“我哪兒是她秘書啊?我整個就是一碎催。不僅要幫她洗咖啡杯、交水電費,幫她把車送到4S店保養,還得替她孩子做家庭作業。上回爲小孩兒找一張一個世紀前的老照片,半個部門的人都被動員起來上網搜索。你見過這麼母儀天下的上司嗎?”
“命不好攤上個女老闆可真夠鬧心的,公私不分先就要了人命。”
“可不,我每天面對她都快要瘋了。”
譚斌在後面一邊聽一邊樂。同時來了兩輛出租車,她走向後一輛,關門的瞬間,她朝兩個女孩笑了笑。她多想跟她們說一聲:“姑娘們,不是所有的女性都如此。職場中確實有許多不靠譜的女上司,和不靠譜的男上司一樣多。他們可能都會成爲你生活中的荊棘。面對這片荊棘,你要麼繞過去,要麼換雙結實的鞋蹚過去,別無他法。但是等你們成長爲職場生力軍的時候,千萬不要將此刻遭受的不公平再延續下去。真正男女平等的職場氛圍需要每一個人的爭取和努力。”
譚斌在病房門外看到兩個鮮花籃,就知道這會兒一定有探病的人還在病房裡。程睿敏三天前已從特護病房轉入普通的單人病房,醫生特意叮囑鮮花不能入病房,所以同事或者朋友帶來的鮮花,都是等人走了以後才轉給護士站的小護士處理。
她敲了敲門,沒有人迴應,但隱約聽到程睿敏說話的聲音,她以爲他在打電話,便推開門。
門一開,門裡門外的人都吃了一驚。病房內果然有人,而且還不止一個。程睿敏的牀前坐着四五個男男女女,都穿着職業裝,其中兩個人的膝蓋上還攤着打開的電腦。他們都扭過頭看着她。
譚斌驚訝之餘,立刻明白過來,這些都是Engel公司里程睿敏的下屬。
她的臉當即不受控制地沉了下來,輕輕說一句:“對不起。”便關上門退了出去。
站在病房外的走廊上,譚斌發覺自己的手竟然在輕微地發抖,可她自己都不明白,到底是因爲生氣還是傷心。
二十分鐘之後,那五個人才算告辭。譚斌卻沒有馬上進去,她怕自己和程睿敏一照面,會忍不住大發脾氣,爲他如此不知保重自己。
直到護工來收拾椅子,譚斌總算找到怒氣的發泄口,她拎起那兩個花籃,對護工說:“麻煩您給扔了,扔得遠遠的,別讓我再看見。”
護工不明所以,抱着兩個花籃一頭霧水地走了。譚斌這才推門進了病房。進門前她特地將臉部肌肉放鬆至柔軟。做銷售這麼多年,她深深明白一個道理,要想說服一個人,就算全世界的道理都攥在你手裡,也得心平氣和。
程睿敏正斜倚在牀頭,沉默地望着窗外灰白的天色。聽見她的聲音回過頭,只不過一眼,他就注意到了她特意藏起來的慍怒。於是他笑了笑:“你生氣了?”
譚斌坐在椅子上,抱起雙臂看着他,卻不肯說話。不知是因爲方纔說話太多又傷了元氣,還是因爲白色窗簾的緣故,他的臉色看上去還是有些不健康的灰白。
面對這張臉,心中再多的氣惱也頃刻消散,譚斌只能嘆口氣,將擡起的牀頭放低,讓他在牀上躺平,再爲他掖好被子。
程睿敏看着她,還是問:“你是不是生氣了?”
譚斌說:“我不是生氣,是心涼。你看看你因爲這場病瘦了多少?”她撫摸着他的臉頰,“原來這裡是兩個酒窩,現在整個變酒槽了。”
程睿敏撲哧一聲笑出來:“酒槽?虧你想得出來。”
譚斌沒有接話,伏下身將臉貼在他肩膀上。長過肩的豐厚長髮,水一樣傾瀉在他的胸口。程睿敏輕輕梳理着她潔淨的髮絲,半天才說:“我知道你爲什麼不高興。但有些事是迫不得已。之前很多工作沒有來得及交代,總不能讓公司業務因爲我停下來。responsibility,這是職業經理人最基本的素質吧?”
譚斌擡起頭,盯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說得好,既然你提到責任感,那我問問你,你對你父母有責任感嗎?你對我有責任感嗎?你難道從來沒有想過,你要是萬一有點什麼事,你把我一個人撂下,你讓我怎麼辦?”
程睿敏卻沒有她那麼嚴肅,也盯着她看了一會兒,然後笑着說:“我相信你會一個人堅強地活下去。”
譚斌哭笑不得,一下坐直身體:“我如此錐心泣血的告白,你竟然不當回事,太讓人傷心了!”
程睿敏拉住她的手:“你以爲我沒想過嗎?這些天我想得最多的,就是那關於五個球的寓言,你還記得嗎?”
“什麼寓言?”
“每個人一生都擁有五個重要的東西:健康、家庭、生活、工作和靈魂。這五個東西中,只有工作是橡皮球,其他四個都是玻璃球。橡皮球落到地上不會壞,反而會彈起來,但玻璃球,一旦掉到地上便會破碎,即使世上有強力黏合劑可以將它黏合起來,可它再也不是原來的樣子。”
“哦,聽過。可口可樂的CEO Brian說過的話。當時也挺觸動,覺得需要改變點什麼了,可過兩天工作一忙起來便忘得乾乾淨淨。你也知道,大多數人都是短視的,相比一生的長遠之計,還是眼前的工作更重要,因爲稍不小心飯碗就會碎成渣渣。”
程睿敏將她的手湊在脣邊,輕輕吻了她的手背,這是他每次向她承諾什麼事情時的習慣動作。他說:“你不用擔心,我在認真考慮一些事,我不會讓你失望。”
譚斌更喜歡這個動作每次傳遞出的溫情與柔軟。她此刻的感覺,就像一個人在風雨交加的室外待了一整天,突然走進一個寬敞明亮的房間。他對她而言,永遠是一個窗明几淨、暖和乾爽的地方,無論她之前多麼心灰意冷,一旦走進這個房間,便會完全放鬆,撤去所有或真或假的面具。
她深深地望着他:“我愛你,親愛的。”
程睿敏也望着她,過一會兒,慢慢亮出他的招牌笑容,譚斌聽到了他從未說過的一句話。
他說:“I Love you.”
雖然他依然藉助英語的掩護才能表達出這最簡單的三個字,不過譚斌已經滿足了。畢竟這個年紀的中國傳統男人,能大大方方、情真意切地用母語說出“我愛你”,對他們的考驗,不亞於攀登喜馬拉雅山。
03
第一輪應標結束後,五家中標的供應商,無論是喜是憂,都開始着手準備第一輪核心設備的商務談判和第二輪外圍設備的投標。
MPL的高層,卻在忙着安撫普達的高層領導。全球副總裁Robert Simon特意趕到中國,回訪普達的總經理魏明生,試圖彌補以前的怠慢和疏忽。一直被排擠在銷售之外的CEO李海洋,也動用了多年前的同學關係給魏總遞話,希望能再給MPL一個機會。
但這一切都已和譚斌無關。她安靜地和於曉波、喬利維交接,開始着手做新業務的市場開發規劃。喬利維熬過五個月,終於結束與譚斌分而治之的局面,心願得償,成爲整個北方區的銷售總監。
喬利維總監任命公佈那天,譚斌特意選擇了出差去外地拜訪客戶。她不是接受不了現實,而是不知道自己該以何種態度和表情面對衆人。太嚴肅了會有人說你得失心太重,輸不起。太不在乎了,又會有人說你沒有上進心,爛泥扶不上牆。她只能選擇暫時逃避。
如此堅持着和自己較勁,只是爲了給自己一個交待,譚斌不想在若干年後回憶起這一幕,只留下一個落荒而逃的印象,給自己的職業生涯塗上一個抹不去的黑點。她也在等待着機會。雖然此時她並不知道那機會將是什麼,何時到來。她只知道任何人任何事,不可能永在風光的頂峰,也不可能永在低谷。低潮的時候只能咬牙堅持,柳暗花明更需要代價。
從外地回來,譚斌帶着於曉波去見普達總部的客戶,爲自己的告別,也爲介紹新人。
串到田軍的辦公室,她在門外站了二十秒,才把臉上的表情調整到最合適的狀態,滿面春風地推門進去。田軍看到她,不禁一怔,臉上似有一絲抱歉的神色一閃而過。譚斌不能判定,是否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小譚,好些日子不見了。晴晴問我好
幾次,說小譚阿姨怎麼不理她了,是不是她做錯什麼事讓你不高興了?”田軍若無其事地和她聊起女兒。
“怎麼會呢?”譚斌也笑得輕鬆燦爛,“最近家裡出了點兒事,醫院公司兩頭跑,實在有些顧不過來了。”
“小程怎麼樣了,好點兒沒有?”
譚斌知道他去醫院看過程睿敏,當時她雖然不在,但是兩人的關係是再也瞞不住了。不過田軍一說完,立刻意識到旁邊還站着一個於曉波,話出口收不回來,他有些尷尬地看着譚斌。
譚斌笑笑:“沒關係的,曉波他知道。”她就勢將於曉波介紹給田軍,“田總,這是我同事於曉波,從現在開始,他接替我負責普達集採的業務。”
田軍大爲驚訝:“爲什麼?集採還沒結束呢,臨陣換將是兵家大忌,你們MPL是怎麼回事?”
譚斌笑笑回答:“田總,凡事都有例外,陣前易帥也不是沒有成功的先例,美國南北戰爭的時候,林肯臨陣撤掉麥克萊倫,才能在內戰中取勝。您說是吧?”
即使心中有再多的不滿,譚斌也不會在客戶面前刻意毀損公司的形象。實際上,對方對你的尊重,大部分也是因爲你身後那個聲名顯赫的跨國大公司。把自己對公司的怨氣在客戶面前發泄,除了顯示自己的氣急敗壞,並不能讓對方尊重你的砝碼增添一絲一毫的分量。
田軍尚未說什麼,於曉波接過了話題:“其實Cherie另有重任。今年公司新推出的顧問型一攬子解決方案,將由Cherie負責中國區的銷售,如果田總肯照應,沒準兒我們能促成全球第一個合作case。”
譚斌十分意外地看了於曉波一眼,她沒想到這會兒他會幫她說話,於曉波則朝她不易察覺地挑挑眉毛。
譚斌心領神會地收回目光,若無其事地順着剛纔的話題聊下去,趁機將MPL將要實施的顧問型銷售方案仔仔細細地向田軍做了介紹。於曉波和田軍倒是一見如故,或許因爲彼此籍貫的地理位置十分接近,一下午的時間,三人言談甚歡。
告別時,田軍握着譚斌的手對她說:“上回做技術交流,市場部的廖總對你們顧問型的解決方案印象很深,你可以找他多聊聊,到了下面的省公司,有什麼需要我幫助的,儘管開口。”
譚斌致謝:“多謝田總。”
至於這番好意的背後,到底是爲了彌補之前的歉意,還是看着程睿敏的面子,譚斌不打算深究了,畢竟她曾經拒絕過一個令人垂涎的數據庫,這回能沾上程睿敏的便宜就沾一次吧。
回公司的路上,譚斌感覺這一下午特別累,強打着精神開車,一直沒有出聲。於曉波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覷着她的臉色,猶豫幾次纔開口:“Cherie,謝謝你,真的……發自內心的……”
譚斌被他逗笑:“難道你以前說謝謝,都不是發自內心的?”
“不是……嘿,”於曉波發覺說錯話,有些尷尬,“我是說,我挺佩服你,一個女孩子,能頂住這麼大的壓力,沒有露出一點兒情緒。”
“那是因爲我臉皮厚,”譚斌輕輕打轉方向盤,然後補充,“又沒心沒肺。”
於曉波笑了幾聲,短暫的沉默過後,他扶扶眼鏡說:“你知道嗎?現在上面正努力周旋,想擠進第二輪的投標,咱們那個排名第二的技術分,就是最大的底氣。那天我對李先生說,當時如果不是你堅持,MPL拿不到這個名次。”
“李先生”三個字,令譚斌心裡咯噔一下,她略微轉頭,用眼角的餘光掃了他一眼。如此看來,傳說中那第一個倒向李海洋陣營的銷售總監,就是於曉波了。譚斌笑笑,沒有接話,耐心聽他後面的內容。
於曉波接着說下去:“前幾天魏總已經鬆口,就差給他一個臺階,需要普達的技術部門爲MPL說句話,Kenny和李先生都不能出面,因爲太着痕跡了。咱們銷售部門裡面,如今只有你能和總工程師陳裕泰說上話……”
譚斌扭頭看他一眼:“你想讓我去找他?”
“我知道這要求過分,實在對不起。”說出最難出口的話,於曉波的神情明顯放鬆,“Cherie,就當幫我個忙好吧?”
譚斌面無表情望着前方,握着方向盤的手,收緊又鬆開,想了很久,雖然胸口像堵着一塊石頭,她還是說:“好。”
因爲她馬上就有求助於曉波的地方。這些天她一直在尋找顧問型新解決方案的銷售突破點,經過反覆權衡與考慮,已經挑出四個條件相對成熟的城市,作爲新業務銷售的試點。
而第一個城市就是上海,於曉波的直轄區域。譚斌最熟悉的客戶一直都在北方區。若沒有於曉波這個東方區銷售總監的幫助,她在上海就很難打開局面。
譚斌當着他的面打電話給陳裕泰,依舊約在聖淘沙茶樓。自從上回在這個地方喝過茶,陳裕泰好像就不再把她當外人。
譚斌卻不敢太放肆,依然維持適當的尊敬和距離,關係再親近,對方也是客戶。不過她已經摸到他的脾氣,這個人不喜歡聽到任何批評和指責,不管是針對他自己還是他的下屬。所以她沒有明着提出任何要求,只是在喝茶的時候,隨口說一句:“這些天聽到不少省公司的擔心,都說這次集採,成本是降下去了,可是也給他們帶來不少麻煩,尤其是技術上的,他們壓力挺大。”
“哦,”陳裕泰慢吞吞地品着茶,從茶盅上面掃視着她,“他們說些什麼?”
“他們說,以前用的都是MPL的產品,技術人員也培養了將近十年,如今一換供應商,兩家產品並存,兼容首先是個問題,很可能會影響到業務質量,技術人員也要爲另一家產品重新培養,不僅耗時,人員上也是巨大的浪費。如今是市場領導一切,如果因爲這些原因影響了市場部的業務發展,那技術部門豈不成了罪魁禍首?”
陳裕泰不喝茶了,手在空中停頓片刻,才放下茶盅,漫不經心地說:“全是杞人憂天,這些風險立項前都做過分析,哪兒有這麼嚴重?”
“那是,這麼大的項目,怎麼會不考慮周全?我也就傳個話兒,沒別的意思。”陳裕泰“嗯”一聲,端起茶盅放到嘴邊,才發現杯中已空。
譚斌不易察覺地笑笑,知道他已經上了心。
技術部門的最終拍板者畢竟是陳裕泰,此刻恰好又處在上市改組的風口浪尖上,技術方面的抱怨一旦多起來,吹到魏總的耳朵裡,對他絕對是負面影響。
不過此事點到即止,不可再多說一句。譚斌及時轉移話題,把陳裕泰的注意力挪到了茶具上。
提點陳裕泰,譚斌原本只當作送了一個順水人情給於曉波,但她沒想到,李海洋竟會因爲這件事,專門把她叫到自己的辦公室。
譚斌接到李海洋助理的通知以後,頗躊躇了一會兒。劉秉康因爲集採失利的影響,最近在公司裡十分低調,很少見到他的人。稍有點兒警覺的人,都明白劉秉康身下的座椅,已經開始搖搖欲墜。而譚斌現在雖然無人無權,但直接上司仍然是劉秉康。在這權力交替的敏感時刻,她十分不想被人扣上趨炎附勢的帽子。
譚斌一直磨蹭着,直到約好的時間馬上就到,實在沒有一丁點兒推脫的餘地,只好硬着頭皮上了十九層。
李海洋讓她坐,他是這麼開始的:“關於普達陳總工的事,Bowen已經告訴我了。我十分感謝你能夠不計前嫌幫助集採team進入第二輪投標。”
譚斌只覺“不計前嫌”四個字極其刺耳,當即笑道:“什麼叫不計前嫌呀?李先生您是不是在國外待久了,把祖國的成語都給忘得差不多了?我可從來沒有計較過任何問題。”
李海洋卻說:“有些事,是對你不太公平,不過你卻做得很好,滴水不漏,這些我都看在眼裡。”
“謝謝李先生,您過獎了。”
“Cherie,叫你上來,是有件事我想跟你談談。”
譚斌擺出正襟危坐的姿勢:“您說吧。”
“我一直沒有告訴你,讓你擔任Consulting Selling Lead這個職位,其實是我的建議。因爲我想觀察一段時間,你到底值不值得我做投資。”
因爲消息太過震驚,譚斌一時沒有做出反應。她一直以爲讓她從北方區出來擔任這個臨時性的角色,是劉秉康的決定。她萬萬沒有想到,會和李海洋有關係。
“很吃驚是吧?你大概不知道,集採唱標的當天,我和Kenny都收到一封匿名的外部郵件,說你和前任銷售GM程睿敏那個什麼……呃,關係密切,有可能你已被衆誠或者FSK收買。我們也都知道,程睿敏所在的Engel公司與我們的競爭對手衆誠是合作伙伴,Kenny本來打算馬上讓你離開公司的,被我攔下了。我說我不瞭解你,但我瞭解程睿敏,我相信他不會做出公私不分的蠢事,換句話說,即使你和他關係密切,你也一定是乾淨的。特設CSL這個職位,就是我向Robert提出的建議。”
譚斌的大腦幾乎變成了一片空白,她怔怔地看着李海洋,被突如其來的打擊搞得措手不及。而這種措手不及是她平日最痛恨的狀態。她絕對想不到,自己曾瀕臨被離職的邊緣,方纔屏住呼吸的動作太過猛烈,此刻她的胸膈都在隱隱作痛。
李海洋卻從大班桌後走出來,走到她身邊,拍了拍她的肩膀:“知道我爲什麼要特設CSL嗎?因爲Consulting Selling將是公司轉型的關鍵,明年我們要面臨的最重要的挑戰,MPL中國要爲這個改變,專門成立一個大客戶部。所謂大客戶部,其實就是作爲global與中國的接口,便於global控制所有重要的項目,所以這個職位,我一定要放一個我絕對信任的人。
譚斌終於緩過神來。李海洋這番話裡的信息量太大,需要她好好消化,一時不便胡亂開口,只“嗯”了一聲。
李海洋接着說:“那麼Cherie,你對大客戶部這個位置有興趣嗎?”
石破天驚一般,譚斌再次被震得暈頭轉向,愣了半天她才說:“李先生,謝謝您的厚愛,我需要考慮一下。”
李海洋回到大班椅上,意味深長地看着她。他的身體語言和劉秉康截然相反,總是給人強烈的壓迫感。
他說:“我給你足夠的時間考慮,Cherie,要好自爲之。”
04
回到家裡,譚斌脫掉大衣就蜷縮在客廳的沙發裡,直到天黑都沒有站起身打開頂燈。
程睿敏自出院以後,因爲手術刀口尚未完全長好,上下樓不方便,就搬到一層的客臥住。他從臥室出來,見她一個人獨自坐在黑燈瞎火的客廳裡,十分吃驚,走過去問她:“你怎麼啦?”
譚斌伸手摟住他的腰,喃喃地說:“我今天像遭遇地震一樣,太受打擊了,三觀被震得粉碎。”
聽她講完經過,程睿敏在她身邊坐下,然後說:“我只告訴你兩件事,其他的你自己判斷。第一,關於普達集採的預算,李海洋既然能夠搞到,他就不一定不知道那份預算已經作廢。劉秉康是吃了他一個啞巴虧,有苦難言。第二,李海洋在上一家公司,升任總經理的第一天,就將五個直接向他報告的三線經理撤掉四個,換上四個他早已看中、原來並不起眼的人。他用人一向這樣,喜歡雪中送炭,因爲只有如此,他提拔起來的人,纔會對他感恩戴德,忠心不二。”
譚斌問:“那你覺得,他說的那個匿名郵件,到底是誰發的?誰這麼恨我?周楊?喬利
維?”
程睿敏搖搖頭:“我不替你分析所有的疑點,你自己去思考去判斷,否則你永遠不可能快速成長。”
譚斌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雖然知道你是爲我好,但有時候我真恨你這不合時宜的原則性。”
程睿敏憐惜地摸摸她的頭髮:“卿本佳人,奈何一定要走這條最難走的路?”
“因爲大千世界,我總要爲自己找一個角色。”
程睿敏笑起來:“有時候我真愛你這種倔強天真的迂腐勁兒。”
譚斌伸手去擰他的耳朵,“誰迂腐啊?你才腐呢!”
程睿敏躲開她的手,笑着說:“好啦好啦,我怕你行嗎?別鬧了,咱倆談談正事,你打算怎麼回覆李海洋?”
譚斌立刻端端正正地坐好,咳嗽一聲:“睿敏,我跟你說正經的,我現在一點兒自信都沒有。落到這一步,我知道自身肯定有問題。我也想了很多,可我就不能確認,到底哪個纔是關鍵問題?別人不明白我爲什麼還能在MPL忍辱負重,我心裡很清楚,不弄明白這一點,無論什麼樣的職位給我,或者離開MPL跳槽其他公司,我都害怕還會遭遇同樣的困境,每走一步,我可能都會懷疑自己做得是否正確。如果這樣,我不如退回去做銷售經理,至少那個職位是我能夠完全控制的。”
程睿敏離開她的身邊,坐到她的對面,認真地看着她:“想聽聽我的意見?”
“是的。”
“我的言辭可能很尖銳,你能承受住嗎?”
“聽你罵總比聽別人冷嘲熱諷強吧?”
程睿敏將她的兩隻手都握在自己手裡:“我當然不會罵你,但你需要面對真實的自己,那比被人罵要難受得多。”
“我……”譚斌假裝做出不勝瑟縮的樣子,“不要這麼嚇人好嗎?我膽子很小的。”
程睿敏被逗笑,低下頭親了親她的手心,然後說:“其實也沒什麼,主要原因是你太聰明瞭,並以此自居,看不上那些複雜的人事關係。你覺得與天鬥、與地鬥其樂無窮,但一旦需要你與人鬥,你就不知道怎麼辦了。告訴你寶貝兒,作爲一個manager你足夠優秀,但你的心智還停留在高端職場最基本的做事層面上,更高的做人層面你還缺乏錘鍊,還缺乏一個團隊leader應有的智慧。你以爲把事做好就行了,卻不知道到了某一個層次,需要拼的是做人和資源。或者你非常明白,但是不知道該如何去做。”
譚斌果然被他說得兩腮麻辣,恨不能站起來立時走開。但是忍了忍,她決定把這場令人顏面俱失的談話進行下去。
“照你說的,我該怎麼做纔能有所改進?”
“這事有點困難。”程睿敏看着她的臉色放慢了語調,“做人的智慧,不是純粹靠學出來的。這種能力,跟一個人的出身和教育背景,以及個人悟性都有關係。你父母都是知識分子,我猜他們一定從小教育你,要獨立自主、低調做人對嗎?”
譚斌點頭:“是的。”
“你是工科出身,在學校時的老師,一定言傳身教讓你不要好高騖遠,要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做事對嗎?”
“沒錯。”
“你看,這就是問題所在。時代變了,你現在所經歷的,已經超越了他們的文化背景。你想進步,首先要設法突破自己出身和教育背景的侷限。在這個轉變過程中,你還要經歷價值觀的堅持或顛覆,明白如何在取捨與得失之間取得真正的平衡,甚至你要時不時面對內心對自己良心和道德的譴責。丫頭,你要學的東西很多,前面的路還長着呢。”
譚斌從沙發上溜下去,單膝跪在他的面前合起雙掌,一臉哀求:“程大師,程大師,跪求您給小女子指點迷津。”
程睿敏忍俊不禁,捧起她的臉,在她腦門上親了一口,然後將她摟進自己懷裡,下巴抵着她的頭頂摩挲一會兒,忽然說:“寶貝兒,你出去讀兩年書吧。從這個環境中暫時脫離出去,學學西方人的思維方式,無論對你將來的職業發展,還是對你的生活,都有好處。”
譚斌原本閉着眼睛,聽到這裡一下睜開了:“那你呢?”
“我當然在國內等你。”
譚斌猶豫:“可我聽說,你前任女友就是去了美國之後纔跟你分的。你不怕我再跑了嗎?而且我走了,你怎麼辦?誰照顧你?”
程睿敏的眼神黯淡了一下:“感情的事,我一向隨緣。你還年輕,只要對你有利,你自己想做的,就別管我,你無論做什麼決定,我都會支持你。”他的語氣盡量表現得輕描淡寫,但是她卻聽出聲音中透出的一種無奈與傷感。
譚斌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將他摟在自己的胸前。她竟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傷口。他最在意的親人,他曾經愛過的人,都在他需要她們的時候選擇了離開。之前一直是程睿敏在她面前扮演師長和父兄的角色,她從未見過他流露出如此無助的神色,這也許是第一次,她在他面前母性氾濫。
她雙手摸索着他的臉,清清楚楚地說:“我愛你,我不會離開你!”
05
譚斌還沒有想好如何去答覆李海洋。不過李海洋暫時也顧不上理會和她的那場談話了。因爲這時候,普達總部招標小組重新公佈了第二輪外圍設備投標規則。
相比原來的條款,比較大的變化有兩條:一是原定邀請招標方式作廢,第一輪核心設備的短名單,不再具有任何參考意義,八家入圍廠商重新競價投標;二是投標規則中明確規定,任何供應商,不得再有任何贈送行爲,違者當場廢標。
這兩條規定,對第一輪中進入短名單的供應商們,不亞於當頭一棒。
一是MPL公司居然死而復生,重新進入第二輪的投標,他們不得不與這個強大的競爭對手再次較量。
二是那條不可再進行贈送的規矩。這就意味着投標的價格要建立在實打實的折扣上。此頭一開,供應商們今後的日子會越來越難過。但是鑑於MPL第一輪慘敗的前車之鑑,還沒有哪家供應商敢出頭挑戰規則。
技術應標,商務應標,最終報價,再一次周而復始的循環。十二月二十三日,聖誕節前夕,第二輪投標的最終截標日。
當天上午現場唱標,於曉波親自趕了過去。這大概是MPL中國總監級別的大人物第一次出現在唱標現場,以前爲示矜持,往往派出一個銷售經理已經足夠。但這回MPL孤注一擲,自絕後路,將自己逼到只能贏不能輸的華山一條路上,誰也不敢再大意。
譚斌也來了,她悄悄站在人羣之後不起眼的地方,並沒有人注意到她。
普達總部招標現場的負責人先向在場的各供應商代表展示投標文件的密封條,確認沒有任何拆動的痕跡。
唱標開始了。
“FSK,4. 17億。”
招標負責人清楚無誤地唱出FSK的價格,並把招標文件用投影儀打到大屏幕上,便於所有人都看明白。
“衆誠,2.63億”
供應商代表們一陣**,因爲不少人還對第一輪時兩家相近的價格印象深刻,沒想到第二輪開始,衆誠又恢復了早先打江山時低價通吃的策略。
“MPL……”
招標負責人開始拆MPL投標文件的封條,現場突然變得鴉雀無聲,死而復生的MPL,是第二輪招標中最引人注目的供應商,誰都想看看它能出什麼奇招扳回一城。
“2. 35億。”
“嗡”一聲,招標負責人的聲音幾乎被現場的嘈雜淹沒了。MPL不負衆望,果然爆出一個令人瞠目的歷史最低價。爲挽回顏面,顯示勢在必得的決心,MPL高層已將來年的利潤完全置之腦後。
最終第二輪中標的,一共五家:MPL、FSK、衆誠和另外兩個本地供應商。
譚斌冷眼旁觀着,兩個月內形勢大起大落,讓人如墜迷魂陣,她要看到最後,明白誰是最終的利益獲得者,才能撥開迷霧看清真相。
一場集採,徹底顛覆了兩家跨國公司佔絕對優勢的局面,不僅MPL被整得一敗塗地,FSK同樣損失慘重。第二輪的價格更是殺得昏天黑地,每家供應商都被折騰到元氣大傷,包括衆誠,其實沒有誰是真正的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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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大的贏家,只有一個:普達集團有限公司。所以樑副總退休之日,田軍如願以償升任集團副總經理。
而MPL雖然在第二輪外圍設備的招標中取得了市場份額第一的成績,但由於第一輪顆粒無收,第二輪又價格跳水,當年的銷售任務受到嚴重影響,距離目標差了三千多萬歐元。說起來MPL進入中國市場二十多年,銷售額一直年年遞增,保持着強勁的漲勢。無法完成銷售目標,在MPL中國公司短短二十年的歷史中,是破天荒第一次。
從聖誕節假期之後,MPL中國執行董事長劉秉康的辦公室,就再也沒有亮過燈。據說他已經遞交了退休申請。
在MPL中國的這個舞臺上,最終勝出的,是後來者李海洋,MPL中國史上最強勢的CEO,他冷血果斷的北美風格,將把來自歐洲的MPL中國帶往何處,無人知曉。
06
新年假期,程睿敏家裡迎來了一位意外的小客人:餘永麟的兒子,寬寬。
寬寬的滿月酒,程睿敏因爲身體原因沒有出席,餘永麟便和妻子一起帶着他來給程睿敏和譚斌過目。
說起來譚斌十分感激這個名叫寬寬的小傢伙,當初可以說是他的原因,才救了程睿敏一命。但當寬寬媽媽將那個柔軟溫暖的小肉團交到她懷裡,她因爲緊張竟有些手足無措,不知道該如何做才能討得他的歡心。
寬寬睜大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她看了一會兒,忽然嘴一咧開始大哭,寬寬媽媽趕緊接過他,一面安撫着一面對譚斌說:“大概因爲你沒有帶過孩子,太緊張了,所以他也緊張。等將來自己有了孩子就好了。對了,小譚,你和小程什麼時候辦事啊?趕緊辦了,趁着還年輕趕緊生孩子,再拖幾年可就成高危產婦了。”
這是譚斌最怕聽到的話題之一,她尷尬得不知如何迴應。幸虧餘永麟聽見了,過來推開自己的媳婦:“行了行了,人家小譚的志向跟你不一樣,別瞎說了。”
譚斌被解圍,朝他感激地笑笑,順便聊了兩句集採的事。昨天才公佈的二輪市場份額,MPL排在第一,衆誠第二,FSK落到了第三名。她擔心餘永麟會因爲二輪投標失利,影響他在FSK的位置。
餘永麟卻滿不在乎:“嘿,反正公司內部對集採負責的又不是我一個,還有田軍那層關係,能怎麼地我呀?再說了,憑我這圈兒裡的客戶關係,走哪兒不能混碗飯吃?我早想開了。知道爲什麼給我兒子取名叫寬寬嗎?這人哪,只要心寬了,就天寬地也寬。之前我就是太想贏了,給自己的壓力太大,反而失去客觀判斷的能力。”
程睿敏端着兩杯紅酒走過來:“來,別忙着自省了,你們師徒倆一個毛病。一人一杯,幹了吧,我清茶作陪。”
譚斌接過紅酒,對餘永麟說:“你這位老同學,有嚴重的好爲人師的情結你知道嗎?我經常被他教育得無地自容。”
程睿敏白她一眼:“可你少走多少彎路你知道嗎?你不應該感謝我嗎?”
餘永麟呵呵笑,假裝沒看見這兩人的打情罵俏,輕輕碰了下譚斌的酒杯,他說:“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這就是真實的職場。”
他仰起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