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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心裡的感受是否都明明白白寫在了臉上,想必是因爲瑞秋很快轉入話題,對瑞納提解釋說我常出門,要麼騎馬出去,要麼徒步外出,她從不知道我去哪兒,回來的時間也不定。“菲利普比他的僱工們還勤奮,比起他們,他可以說是對莊園瞭如指掌。”

她的手還拉着我的胳膊,她在客人面前說我的樣子像老師在炫耀一個孩子,孩子卻悶悶不樂。

“恭喜你擁有這麼好的家園,難怪你表姐瑞秋如此眷戀這裡,我還從沒見她這麼神采奕奕過。”

他的眼睛,那雙我記憶猶新的眼睛,眼瞼下垂,毫無表情,這會兒看看她,又轉過來看看我,說:“這裡的空氣比佛羅倫薩的溫和,更有益於休養身心。”

“我表姐的祖先是西方國家的,她只是回了老家。”

他微微一笑,所謂微笑也只是他面部微微動了一下,他對瑞秋說:“這要看哪條血脈更重,對吧?你的小親戚忘了你母親是羅馬人,而且你越長越像她。”

“希望只是臉長得像,”瑞秋說,“體形和性格都別像。菲利普,瑞納提聲稱要去外面住旅店,讓咱們告訴他個地方,哪裡都沒有關係,他不講究。我說這簡直是胡扯。我們肯定能在家裡給他安排一間房間,對吧?”

聽了她的話,我的心一沉,但我無法拒絕。

“當然,”我說,“我馬上吩咐下去,而且馬上讓驛車離去,你不必再用了。”

“他把我從伊塞特送到這裡,我要給車伕付錢,回倫敦的時候再僱用。”瑞納提說。

“現在還不急於做出這樣的決定,”瑞秋說,“既然你來到這兒,至少得待幾天吧,把什麼都看看。另外,咱們還有很多事要商量。”

我離開客廳去吩咐人安排房間——房子西邊有間大的空房間,很適合他——然後慢慢上樓回自己房間,準備洗個澡,更衣吃飯。透過房間的窗戶,我看見瑞納提出去給車伕付錢,付完錢在車道上又站了一會兒,用審視的目光把周圍打量了一陣。我能感覺到,他只要看一眼,就能估計木材的價格以及樹和灌木的價值。我還見他仔細看前門上雕刻的圖案,用手撫摸圖案的花紋。一定是瑞秋來找他了,我聽見她的笑聲,接着兩個人開始講意大利語。然後前門關上了,兩人走進了屋子。

我有點想待在自己房間不下樓,想捎話讓約翰用盤子把飯端上來。如果他們有許多話要說,我不在跟前會更好一些,可我是主人,不能失禮。我慢慢洗了澡,又很不情願地換了衣服,下樓看到斯考比和約翰在餐廳忙碌着。自從請人打掃壁板、修補天花板以來,我們再沒用過餐廳。只見桌上擺放着最好的餐具,所有招待客人的用具都拿了出來。

“沒必要這麼鋪張,”我對斯考比說,“我們在書房也一樣能吃得很好。”

“太太吩咐的,先生。”斯考比很注意分寸地說,又聽他吩咐約翰去餐具室取花邊餐巾,這東西星期天聚餐都沒用過。

我點上菸斗,來到院子裡。春天的傍晚,天色還很明亮,一個多小時以後,暮色纔會來臨。然而客廳已點上了蠟燭,窗簾還沒有拉上。藍色臥室裡也點着蠟燭,可以看見瑞秋在窗前着裝,身影來回晃動。如果只有我們倆,那麼就又是一個在閨房共度的夜晚,我會爲自己在波得敏的所作所爲沾沾自喜,而她則會溫和平靜地向我講述她這一天的經過。現在完全沒有這回事了。客廳裡的明亮,餐廳裡的熱鬧,他們之間談論的事情都與我毫不相干。此外我對這個人有一種本能的反感,懷疑他無所事事地跑到這裡來,卻另有目的。瑞秋事先知不知道他來英國看她?波得敏之行的快樂離我而去,小男孩的鬧劇也結束了,我情緒低落,憂心忡忡地進了屋。客廳裡只有瑞納提一人,獨自站在爐火旁。他已脫去旅行裝,現在着的是進餐服,這會兒正仔細看牆上掛的我外祖母的畫像。

“非常迷人的面孔,”他評頭論足起來,“漂亮的眼睛,美麗的膚色,你出生在一個美麗的家族。畫像本身沒什麼價值。”

“大概是沒什麼,”我說,“萊利家族及克奈勒家族的畫像在樓梯上,你可以看看。”

“我下樓的時候注意到了。”他答道,“萊利家的畫像不錯,克奈勒家的不怎麼樣,應該說沒有得到很好的體現,不過製作得很花哨,大概是出自學生的手筆。”我一言未發,側耳傾聽瑞秋下樓的聲音。

“離開佛羅倫薩之前,”他又說道,“我替你表姐賣掉了一幅早期弗里尼的作品,這是桑格萊提家的收藏品之一,可惜的是,它們都一件件散落了。那絕對是一件精品,就掛在別墅裡樓梯上光線最好的地方。你去別墅的時候大概沒有注意到。”

“很可能沒有。”我答道。

瑞秋進了房間,她穿着聖誕前夜穿的那件長裙,只是肩上多了條披巾。我很高興她這麼着裝。她看看我們這個,又看看那個,像是要從我們臉上的表情判斷我們談話的內容。

“我正在給你表弟講我有幸賣掉了弗里尼的聖母畫像,可失去它又是多麼不幸的事。”瑞納提說。

“不過這種事咱們已習以爲常了,對吧?那麼多的珍寶都失去了。”她對他說,我很反感她在當下這個場合用“咱們”這個字眼。

“你把別墅賣掉了嗎?”我很唐突地問了一句。

“還沒有。”瑞納提答道,“我們事實上——這正是我來見你表姐的部分原因——實際上,決定把它出租,三四年的租期。這樣更有利,別一下子賣掉,說不定哪天你表姐想回佛羅倫薩,那多年以來一直是她的家。”

“我還沒打算回去。”瑞秋說。

“現在沒有,可以後難說。”他說道。

他的目光一直追隨着她在房裡的一舉一動,我真希望她能坐下,免得他這樣。她平時坐的那把椅子離燭光稍遠了些,她的臉正好在陰影裡。她實在沒理由在房內走來走去,除非要顯示她的長裙。我拉過來一把椅子,但她不坐。

“想想看,瑞納提都到倫敦一個多星期了,竟沒告訴我。”她說,“當斯考比通報說他來了的時候,我簡直驚訝得不得了,他實在是太疏忽了,事先不通知我。”她轉過頭對他笑着說,他聳了聳肩。

“我是想突然出現能給你一個驚喜,”他說,“不期而至可能令人高興,也可能正好相反,完全取決於當時的情況。你還記不記得那次你在羅馬,我和科西莫出現的時候,你正着裝準備參加卡西特魯西家的晚會,一見我們你明顯很不快。”

“噢,我那可是有原因的,”她笑道,“如果你忘了,我可以提醒你。”

“我可沒忘,”他說,“我還記得你那件長裙的顏色是琥珀色。還記得貝託尼・卡西特魯西給你送了鮮花,我見了他的名片,科西莫沒見。”

斯考比進來通告開餐,瑞秋在前面帶路穿過門廳進了餐廳,她一邊笑着一邊對瑞納提重提羅馬的事情。我從沒這麼悶悶不樂過,覺得自己很多餘。他們繼續談論一些人和地方,瑞秋不時從桌那邊伸過手來,像對孩子一樣對我說:“菲利普,親愛的,你得原諒我們,我已有很久沒見瑞納提了。”而他則用他那雙眼皮耷拉的深色眼睛注視着我,緩緩眨起一絲笑意。

有一兩次他們突然講起意大利語來。他在對她說什麼的時候,突然找不出詞來,便歉意地向我點點頭,開始講自己的語言。她答話時我聽到她吐出一些陌生的詞,語速要比我們用英語談話時快很多,這時她的整個神情都好像改變了,更加活躍,更加興致勃勃,然而從某個角度講要冷酷得多,她洋溢着一種新的光彩,都是我不太喜歡的。

我似乎覺得他們倆坐在我這板壁餐廳裡的餐桌旁顯得很不協調,他們應該在佛羅倫薩或羅馬的某個地方,由一些低聲下氣的黑人侍奉着,一個對我而言陌生的精彩社會,在那裡說說笑笑談論着我聽不懂的話,而不應該在這樣一個地方,斯考比穿着皮革便鞋走來走去,一條小狗在桌下刨抓,我縮在椅子裡,十分消沉、沮喪,耷拉着腦袋自己吃飯,取些胡桃雙手擠碾,好解除點痛苦。瑞秋坐着,我和瑞納提來回遞着葡萄酒和白蘭地,或者應該說是我在遞,因爲我什麼都不喝,而他兩樣都喝。

他從隨身帶的包裡取出一支雪茄點上,我點菸鬥時,他用一種忍耐的眼光審視着我。

“好像所有的英國青年都抽菸鬥,都以爲能助消化,我卻聽說會影響呼吸。”他發表着見解。

“正如喝了白蘭地會影響判斷力。”我回了一句。

我突然想起死了埋在植物園裡的可憐的多恩,想到它年輕的時候,如果碰上非常不喜歡的狗,就會豎起身上的毛,尾巴挺得直直的,然後跳過去咬住對方的喉嚨。我現在能瞭解它的感受。

“請原諒,菲利普,”瑞秋站起身說,“我和瑞納提有很多事要商量,他帶來一些文件要我簽字,我們最好去樓上閨房處理,你過一會兒再來找我們好嗎?”

“我看就不了。”我說,“我出去一整天,辦公室有些信要看,祝你們倆晚安。”

她走出餐廳,他緊隨其後,聽着他們上了樓,約翰來收拾桌子的時候,我還在那兒坐着。

我出門來到院子裡,我看見閨房亮着燈

,窗簾緊閉。現在他們在一起,肯定講的是意大利語。她坐在爐火旁那把低椅裡,他在一旁。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會把我們前一晚的談話講給他聽,講我把遺囑拿去抄了一份,不知道他會給她談些什麼想法,提些什麼建議,也不知道他檔案裡拿來些什麼文件要她簽字。他們處理完事之後,是否又會談論人或事,談論他們倆都認識的人和地方?她是否會給他製作藥飲,像爲我做那樣?是否在房裡來回走動,讓他看她?我還想,他幾點纔會告辭去睡覺,告辭的時候她會把手伸給他嗎?他會不會在門口滯留一會兒,像我一樣找個藉口延誤一下?或者,她會不會因爲和他很熟,讓他待到很晚?

我在地裡走着,來到新修的石階路,下坡來到海邊,然後又往回走,上了栽滿雪松樹的大道,就這麼來來回回地走着,直到鐘塔的鐘敲響十點。這是我每晚離開的時候,也是他離開的時間嗎?我來到草坪邊上,站在那裡望着她的窗口,室內還亮着燈,我望着燈光,等候着。燈繼續亮着。剛纔走得很熱,但現在站在樹下,有點涼,手腳都覺得凍。夜色沉沉,寂靜無聲,今夜沒有冷月掛在樹頭。十一點的鐘聲一敲過,閨房的燈光就滅了,藍臥室的燈光亮起來。我又稍稍站了一會兒,然後一轉念,繞到屋後,走過廚房,來到西邊,擡頭望瑞納提的房間。我感到一陣輕鬆。那裡亮着燈,百葉窗拉上了,簾縫中透着燈光,窗戶也緊閉着。我懷着一種孤獨的滿足感,想他肯定一夜不會再打開窗戶,拉開窗簾。

我進了屋,上樓來到自己的房間。我把衣服脫下,把領帶取下,剛把這些東西扔在椅子上,就聽到走廊裡她那長裙的窸窣聲,接着是輕輕的敲門聲。我走去把門打開,見她還沒更衣,還圍着那條披巾。

“我來向你道晚安。”她說。

“謝謝。”我回道,“也祝你晚安。”

她朝下一看,看到我鞋上的泥。

“你一晚上在哪兒?”她問。

“在地裡散步。”我回答。

“爲何不來我房間喝杯飲料?”她又問。

“我不想。”我又答。

“你真滑稽,在飯桌上的樣子像個耍脾氣的小男生,該捱打。”

“對不起。”

“瑞納提是個老朋友,你是清楚的,”她說,“我們有很多事要談,你該明白的,對吧?”

“是不是因爲他這個老朋友比我更深情,所以就允許他在閨房待到十一點?”

“到十一點了嗎?”她說,“我確實沒意識到。”

“他要在這兒待多久?”我問。

“那得看你,如果你客氣相邀,他大概會待三天,再多就不可能了,他得回倫敦去。”

“既然你要我請他,我就請。”

“謝謝你,菲利普。”她說完突然擡起頭望着我,目光非常溫柔,嘴角含着一絲微笑,問我,“怎麼了?幹嗎這麼傻氣?在地裡踱步時心裡在想什麼?”

我真想對她說心裡有一百個想法、一千句話,我如何不信任瑞納提,如何不願看到他在我家裡,又如何希望和以往一樣,與她單獨在一起。但我沒這麼說,而是把那一晚上的所有不快化作一句話:“誰是貝尼託・卡西特魯西,他幹嗎要送花給你?”

她咯咯笑起來,伸手摟着我。

“他又老又胖,滿嘴煙味——我特別特別愛你。”說完她就走了。

我肯定,她離開不到二十分鐘就入睡了,但我卻一次又一次地聽着鐘樓的鐘聲,一直到四點才昏沉沉睡去,一夜不寧,到清晨七點剛剛沉睡就被約翰無情地喚醒,他總在這個時間叫醒我。

瑞納提待了不只三天,而是七天。這七天裡我始終無法改變對他的看法。我最反感的是他對我流露的一種容忍的神情,看着我的時候嘴上掛着一絲似笑非笑的笑容,好像我是個孩子,得多遷就點。而且不管我白天去做什麼,他都要仔細詢問,把我當作調皮搗蛋的小男孩。我特意中午不回家吃飯,每天下午四點剛過,我一回到家,走進客廳,總會看到他們兩個在一起,毫無例外地講意大利語,一見我就馬上打住。

“呀,工人回來了。”瑞納提會說。該死的傢伙,他就坐在我平時一人時坐的那把椅子上。“當他漫步在田間地頭,關心犁地的時候,瑞秋和我正暢想在遙遠的天邊,我們除了在石階路上逛一會兒,整天都不動。人到中年,生活情趣就不同了。”

“你害了我,瑞納提。”她就說,“你來這之後我把所有的事都疏忽了,不拜訪客人,不管種植,菲利普該怪我無所事事了。”

“可我們的心智並非無所事事,”他回答,“我們涉足的領域正如你小表弟涉足的田地一樣廣闊。或者今天不是足踏田地,而是騎馬奔波?英國的年輕人總熱衷於消耗體力。”

我聽出了他語氣中的嘲諷。在他眼裡,我就像匹大頭馬。這時瑞秋忙來解圍,又是那種老師代學生開脫的樣子,這使我更爲惱火。

“當然今天是星期三,”她說,“星期三菲利普既不騎馬也不散步,他是在辦公室算賬,他腦子很清楚,數字概念很強,對所有的花費一清二楚,對吧,菲利普?”

“並非完全如此。”我答道,“事實上今天我去參加了即決法庭,審判一位被指控偷竊的鄰居,這人最後被判罰款,不必監禁。”

瑞納提望着我,眼裡依然是那種容忍的神情。

“既是一位年輕的農場主,又是一位年輕的所羅門。”他說道,“不斷了解到你的才能。瑞秋,你表弟是否能讓你聯想起戴爾・沙託的施禮者畫像?他像畫中人一樣把傲慢與純真融爲一體,具有無限魅力。”

“也許吧。”瑞秋說,“我以前從未想過,他在我心裡只像一個人。”

“啊,那是自然,”瑞納提道,“但他身上肯定還有一些戴爾・沙託的感覺,什麼時候你把他拉走,帶他去看看咱們的國家。旅遊能開拓人的心靈,我希望他到美術展覽館或教堂轉轉。”

“安布魯斯對這兩種地方都很厭倦,”瑞秋說,“不知道菲利普會不會感興趣。對了,你在即決法庭上見到你教父了嗎?我想帶瑞納提去派林拜訪他。”

“是的,他在場,”我回答說,“並要我向你致意。”

“肯達爾先生有個很迷人的女兒,”瑞秋對瑞納提說,“她比菲利普小一點。”

“有個女兒?嗯,這麼說你表弟身邊還是有年輕女性的。”

“豈止,”瑞秋笑道,“方圓四十英里內,每個做母親的都盯着他呢。”

我怒視着她,她笑得更厲害了。她去更衣吃飯,走過我身邊的時候拍拍我的肩,她那種令人萬分惱火的習慣——我以前告訴過她,說她這樣就像波比姑媽,她聽了很高興,好像我在恭維她似的。

等她上了樓,瑞納提對我說:“你和你的監護人實在太慷慨了,給了你表姐瑞秋生活費,她寫信告訴我,說她非常感動。”

“這是這座莊園最起碼要給她的。”我對他說,心裡在想,但願我的語氣能阻止進一步的交談。我不會告訴他三週後將要發生的事。

“你大概知道吧,”瑞納提說,“如果沒有這筆生活費,她就什麼收入都沒有了,我只能不時替她賣掉點東西。這種變化對她而言確實異乎尋常,不過我想,要不了多久,她就會有社交生活的需要,就像她在佛羅倫薩習以爲常的那種生活,正因爲如此,我纔沒有賣掉別墅,它們之間有着密不可分的關係。”

我沒接他的話,心想如果真的有密不可分的關係,那也是他認爲的,在他來之前,她從未說起過什麼關係。我又想,他本人有多少財產是不是除了幫她賣桑格萊提的家產外,也把自己的錢給她一點。安布魯斯不信任他,實在是明智之至。然而瑞秋到底有什麼地方需要指導,非得讓他做自己的律師和朋友呢?

“當然啦,”瑞納提接着又說,“可能明智的辦法是把別墅賣掉,然後給瑞秋在佛羅倫薩買一個小套間,或者在費索馬蓋間小屋什麼的,她有很多朋友,都不希望失去她,我也是其中之一。”

“我們剛見面時,你就告訴我說,瑞秋表姐是憑感情衝動行事的女人。無疑她還會這樣,那麼她喜歡在哪兒生活就在哪裡生活好了。”

“那倒是,”瑞納提又說,“不過她這種衝動行事的本性並不總能給她帶來快樂。”

我想他這話是在暗示她和安布魯斯的婚姻就是出於衝動,且很不幸福,她來英國也是出於衝動,以後會怎麼樣他也拿不準。他對她有控制力,因爲他在幫她處理事務,可能這種控制力會把她帶回佛羅倫薩,想必這就是他此行的目的。他會不知不覺地影響她,或許也有可能直言不諱地告訴她,莊園給她的那點生活費是不夠她花的。我手裡有王牌,他還不知道。三週之後她就可以永遠擺脫瑞納提了。我真想笑,可心裡實在是厭惡他,所以在他面前笑不出來。

“長這麼大,突然屋裡有個女人要你招呼,而且一待幾個月,一定覺得很怪異吧。”瑞納提又說道,那雙耷拉着眼皮的眼睛盯着我,“是不是讓你感到很不舒服?”

“正好相反,”我回道,“我感到很愉快。”

“對於你這樣年輕、缺

乏經驗的人來說簡直是一記強力藥,不過一下服這麼大的劑量可能會有害。”他說。

“都快二十五歲了,”我答道,“我想我清楚什麼藥對我合適。”

“你堂兄安布魯斯四十三歲了都這麼認爲,可結果證明他是錯的。”瑞納提又說。

“你這是警告,還是忠告?”我問道。

“兩者都有,”他說,“就看你怎麼理解了。好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現在我要上樓更衣準備用餐。”

我猜想他就是要用這種辦法來挑起我和瑞秋的不和。說上一兩句話,話本身聽起來沒什麼惡意,然而足以刺痛人心,令人窒息。他提醒我對她應有所防備,他這是在暗示我什麼?是否我不在家,他們倆坐在客廳裡時,他會聳聳肩說英國的年輕人必然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因而對我不屑一顧?或者他還不這麼一言蔽之,而是口若懸河地發表一大堆議論,對我進行誹謗。

“高個子男人的致命弱點是容易駝背,”有一次他說道(當時我正站在門口,低頭對斯考比說話。),“而且,他們如果身體好的話就很容易發胖。”

“安布魯斯可一直不胖。”瑞秋很快說了句。

“他沒像這個小夥子有那麼多運動量。大幅度地走路、騎馬,還有游泳,會使身體肌肉發達不平衡。這種現象很常見,而且幾乎都是英國青年。像我們意大利人,骨架比較小,活動也較少,因而都能保持良好的體形。另外我們的飲食也很利於身心,不大吃難消化的牛羊肉。至於麪點……”他邊說邊極不贊成地揮揮手,“這孩子一個勁兒吃麪點,昨天吃飯我見他吞下一整塊餡餅。”

“聽到了嗎,菲利普?”瑞秋說道,“瑞納提認爲你吃得過多了。斯考比,我們得減少菲利普先生的食物。”

“當然不行,夫人,”斯考比聽了一震,趕緊說道,“減少食量會對健康有害,而且夫人,你們要記住,菲利普先生十有八九還在長身體呢。”

“可千萬別是這樣。”瑞納提嘟嘟囔囔地說,“如果二十四歲了還在長身體,那倒讓人擔心他是不是腺功能有嚴重問題。”

他一邊呷着白蘭地,這是她特許帶進客廳的,一邊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那神情簡直讓我覺得我差不多有七英尺高,像那個可憐的笨蛋傑克・特里沃斯,被母親趕到波得敏市場沿街叫賣,引得人們都看他,給他幾個小錢。

“想必你身體一直很好,對吧?”瑞納提又說,“小時候沒得過什麼大病影響你成長吧?”

“記不清以往什麼時候得過病。”我答道。

“那就太糟糕了,”他說,“沒得過病的人往往一遇到自然災害就垮了。我說的沒錯吧,斯考比?”

“很可能是這樣,先生,我不太清楚。”斯考比回答道,可他離開房間的時候,我注意到他很疑惑地看着我,好像我已經得了天花。瑞納提又說:“這白蘭地應該至少再放三十年,等菲利普的小孩成年的時候就好喝了。瑞秋,你還記不記得那晚在別墅你和科西莫宴請大家,差不多把全佛羅倫薩的人都請來了。記不記得他執意要我們大家都戴上面具,就像威尼斯人過狂歡節一樣?還有你那令人難過的親愛的母親在和什麼王子調情,大概是叫羅倫佐・安姆那提,對吧?”

“不知道是誰,但決不是羅倫佐,他那時正忙着追求我呢。”瑞秋說。

“多麼瘋狂的夜晚。”瑞納提若有所思地說,“我們那時真是年輕荒唐,完全沒有責任感,要是像現在這樣沉穩平和就會好很多。我想在英國這個地方從不舉辦這樣的晚會,當然可能氣候不大適宜吧。儘管如此,要是小菲利普戴上面具在草叢裡找肯達爾小姐,一定很有趣。”

“我敢肯定,那樣的話露易絲就別無他求了。”瑞秋順着說道,眼睛盯着我,嘴角抽了一下。

我走出房間,離開他們,只聽他們馬上就講起意大利語,從語調中聽出他在提問,瑞秋則笑着回答他的問題。我知道他們是在談論我,可能還有露易絲,還有那傳遍整個鄉下的該死流言,編織我們倆以後的什麼婚約。上帝!他還要待多久?我還得忍受多少個這樣的日夜?

在他臨走的那個晚上,我教父和露易絲過來一同進餐。那晚過得很好,或者說看上去不錯。我發現瑞納提爲了對教父禮貌周到把自己搞得很辛苦。他和教父、瑞秋三個人自成一個談話圈子,倒使我和露易絲自得其樂。我發現瑞納提時不時地朝我們望一眼,臉上帶着一種親切友好的微笑。我還聽到他對教父低聲嘀咕:“恭喜您女兒和您教子,他倆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露易絲也聽到這句話了,這可憐的姑娘滿面緋紅,我趕緊問她打算什麼時候再去倫敦,我希望這麼問能給她解圍,但說不定還反而更糟。晚飯後又提起倫敦的話題。瑞秋說:“我希望能不久後去倫敦玩玩,如果我們能同時在那裡。”她對露易絲說,“你得帶我看看所有景點,因爲我還從未去過呢。”

我教父馬上豎起耳朵。

“這麼說你打算離開鄉下了?”他說,“你到康沃爾來,好不容易度過了一個冬天,經受了這裡的嚴寒,你要是去倫敦會覺得很開心的。”他又轉向瑞納提,“你到時還會在那裡嗎?”

“我還有事要在那兒待幾個星期,”瑞納提答道,“如果瑞秋決定去的話,我自然會隨時聽候她吩咐,我對你們首都一點也不陌生,非常熟。希望您和您女兒去那兒時能賞光和我們一同進餐。”

“十分樂意,”我教父說,“倫敦的春天非常可愛。”

聽着他們平靜地策劃相約,我恨不得把這一堆腦袋都砸爛,但最使我怒不可遏的是瑞納提用“我們”這個詞。我清楚他的計謀,誘她去倫敦,在那裡一邊做其他事務一邊陪她,然後再設法說服她回意大利。至於我教父,出於他自身的原因,會進一步促成這件事。

他們還不知道我心裡早有主意,現在只是先讓他們高興一場。於是晚宴便伴着每個人各自的美好願望結束了。最後二十來分鐘的時候,瑞納提把教父拉到一邊去,我心想,又不知在放什麼毒呢。

送走肯達爾一家後,我沒回客廳,而是回房睡覺。我把房門半掩着,以便能聽到他們上樓的聲音。然而很久都沒有他們的動靜,午夜鐘聲敲響時,他們還在下面。我走出門,站在樓梯口,側耳傾聽。客廳的門開着一條縫,能聽得見他們說話嘀嘀咕咕的聲音,我手扶扶杆,赤着腳一步一步撐着往下走。走到一半的時候,突然想起童年的事情。有次安布魯斯在下面和別人一起吃飯,我也是這樣。這時我的心裡油然而生起和那天一樣的犯罪感。談話還在繼續,但聽瑞秋和瑞納提談話根本就是徒勞無功,因爲他倆都講意大利語。我只能聽到他們不時提及我的名字菲利普,還有幾次提到了教父肯達爾。他們在談論我或者他,或者是我們倆。瑞秋語氣很急迫,聽起來有點陌生。瑞納提則好像是在問她什麼。我突然想到,是不是教父向瑞納提談起佛羅倫薩來旅遊的朋友,然後瑞納提就把這事告訴了瑞秋?一想到這兒,我心裡一陣厭惡。我在哈羅受的教育是多麼蒼白,學的拉丁語和希臘語簡直毫無用處,在我的屋檐下兩個人在講意大利語,大概講的還是與我相關的重要事情,而我卻除了我的名字之外,什麼也聽不懂。

突然,一陣沉默,兩個人誰也沒說話。也沒有任何動靜。他會不會走過去摟住她?她會不會像聖誕夜吻我一樣親吻他?我一想到這,心頭猛地涌起一陣對他的仇恨,差一點就不顧一切地跑下樓去把門推開。正好這時又聽到她的說話聲。長裙的窸窣聲,聲音向門口過來。她手裡舉的蠟燭光亮已閃爍可見。長談終於結束了,他們已準備上牀就寢。我像多年前那個小男孩一樣,偷偷溜回自己的房間。

聽得見瑞秋經過走廊走向自己的套間,他則朝另一方向他自己的房間走去,我很可能永遠也不會了解他們這幾個小時談話的內容,但至少這是他在我屋檐下的最後一個夜晚,明天我就可以輕鬆愉快地入眠了。第二天早上,我迫不及待吃完早點,匆匆把他打發走。那輛要載他去倫敦的驛車的車輪在車道上響起時,瑞秋走了下來,一身準備幹園藝的裝束,她大概前一天晚上已向他告過別,這會兒只是來說聲再見。

他拿起她的手吻了吻,這次出於一般的禮貌,他對我這個主人用英語辭了行,然後又對她說:“你會把你的計劃告訴我吧?記住,你來倫敦的話,我會在那裡等你。”

“四月一日之前我沒什麼計劃。”她說着轉過頭對我笑笑。

“那天是不是你表弟的生日?”瑞納提一邊爬上馬車,一邊又問道,“希望他過得開心,但不要吃過大的蛋糕。”然後像是臨別要刺我一下,他又從窗口說道,“在這樣奇特的日子過生日真是滑稽,愚人節,不是嗎?不過到那時你已二十五了。大概你覺得已經長大,不會再想起這個節日了。”說完就走了。驛車沿着車道朝草場門口走去,我扭頭看瑞秋,她說:“或許該請他那天再回來一同慶賀?”她說着嫣然一笑,我爲之怦然心動。她摘下長裙上別的一朵報春花,把它插在我的扣眼裡,輕聲對我說:“這七天你表現不錯,我卻沒有盡職。現在我們又單獨相處了,你高興嗎?”沒等我回答,她就隨塔姆林去植物園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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