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份剩下的幾個星期轉眼就過去了。我一天比一天心情好,對未來越來越充滿信心。瑞秋似乎感受到了我的心緒,也很愉快。
“我還從沒見誰過個生日這麼滑稽可笑的。”她說,“你就像個孩子,一覺醒來覺得世間萬物都很迷人。難道沒有了那個可憐的肯達爾的監護對你就那麼重要嗎?我敢肯定再沒有哪個監護人會比他更和善了。你到底打算要在那天干什麼?”
“沒什麼打算,”我答道,“只是你別忘了你那天對我說的話,過生日的人能一切如願。”
“那只是在十歲以前,以後就不行了。”她說。
“那不公平,”我說,“你不能規定年齡。”
“如果要去海邊野餐,或者去航船的話,”她對我說,“我可不跟你去,現在還不是坐在海邊的季節,還太早。至於上船,那比我對騎馬的認識還要少。你只能帶露易絲去。”
“我不帶露易絲,”我說,“咱們也不到任何與你身份不相稱的地方去。”事實上我就根本沒考慮過那天的活動,我只計劃那天早晨把公文放在她的早餐盤裡,其他只好聽天由命了。然而到三月三十一日,我發現我還想做一件事。我想起了放在銀行的珠寶,覺得自己很傻,竟然早沒想起來。這樣那天我就有兩個會晤,一是和柯奇先生,另外是和教父。
我首先落實和柯奇先生的見面。我擔心包裹太龐大,吉普西馱不動,但又不想叫馬車,怕瑞秋聽到動靜,也要跟着一起進城辦點事。況且我要是坐着馬車到處跑的話,會讓人覺得很不正常。於是我找了個不必要的藉口步行進了城,走前吩咐車伕駕輕便馬車來接我。真是倒黴,那天上午好像周圍的人都上街購物了。如果有人在碼頭想避開鄰居,就會藏在某個門口或躲進港灣。我就是這種情況,爲了不至於碰到帕斯科夫人和她那羣女兒,我盡往角落裡躲。我那鬼鬼祟祟的樣子一定引起很多人的注視,而且肯定會閒言四起,說艾什利先生行爲古怪,從魚市的一個門進,另一個門出,上午十一點前就鑽進“玫瑰皇冠”酒屋,正巧鄰區牧師大人沿街走來。毫無疑問,城鄉內外都會傳說艾什利先生喝醉了。
最後我好不容易到了銀行,那具有安全感的牆壁,讓我覺得像是到了避難所一樣。柯奇先生像以前一樣愉快地接待了我。
“我這次來,”我對他說,“是來把所有東西取走的。”
他吃驚地望着我,滿臉痛苦之色。
“艾什利先生,您不會是要把銀行的賬目轉到別處去吧?”他問。
“不是的,”我說,“我說的是家族的珠寶,明天我就二十五歲了,這些東西就是我合法的財產了,我希望生日早晨醒來的時候,這些東西在我身邊。”
他一定覺得我是個怪人,至少是有點怪。
“您的意思是,”他問,“只是想在生日那天過個癮?聖誕夜那天就是這樣,對吧?您的監護人肯達爾先生馬上就又把項鍊送了回來。”
“不是爲了過癮,柯奇先生,”我對他說,“我想把珠寶放在家,自己保管。我不知道怎麼才能說得更明白一些。”
“我明白,”他說,“不過我希望您家裡有個保險櫃,或至少是能存放這些東西的安全地方。”
“柯奇先生,”我說,“那就是我自己的事了,如果你能把珠寶馬上交給我,我將不勝感激,這次不只是拿那條項鍊,而是所有的收藏品。”
簡直就像是在掠他的財產似的。
“好吧。”他很不情願地說,“我要去金庫,還要把東西仔細包起來,得花點時間,如果您在城裡還有別的事的話……”
“我沒別的事,”我打斷他說,“我就在這兒等着。”
他看再延誤也沒用,就吩咐職員叫人把包裹拿來。我特意拿了個東西來裝,正好能把所有的東西裝上——實際上我拿到的是個柳條筐,是用來裝菜的。柯奇先生皺着眉頭一件件往裡放。
“如果能讓我以適當的方式把東西送到你家,那會好得多,艾什利先生。”他說,“你知道我們銀行有輛四輪馬車,正好可以用。”
那倒是,我心想,那樣的話還不定會有什麼閒言碎語呢。銀行的大馬車,裡面坐着頭戴高頂大禮帽的經理,朝艾什利先生的住處駛去。還是裝在菜筐裡用輕便馬車拉回去的好。
“不必了,柯奇先生,”我說,“我能行。”
我肩背菜筐,滿懷成功的喜悅從銀行搖搖晃晃走出來,正好與帕斯科夫人撞個滿懷,她的身旁一邊一個女兒。
“天哪,艾什利先生,”她驚呼,“你好像揹着很重的東西。”
我一手拽着筐子,一手摘下帽子揮了揮。
“你看我最近很倒黴,”我對她說,“簡直快完蛋了,不得不向柯奇先生和他的僱員出售白菜,因爲家裡修房頂,我快要破產了,只好把自己種的東西拿到城裡賣。”
她目瞪口呆地盯着我,那兩個女兒也眼睛瞪得老大。
“很不巧,”我說,“這一筐菜是另一個客戶訂的,否則我會很樂意賣給你們幾根胡蘿蔔。不過以後你家裡要是缺菜,就說一聲兒。”
我走到等候的輕便馬車旁,把筐子搬上車,然後爬上車,拿起繮繩。車伕也跳上車坐在我身旁,我回頭去看,她還在街角那邊盯着我,一臉驚詫的神情。現在傳言恐怕就不只是說艾什利先生古怪、醉酒、發瘋,還要說他淪爲乞丐了。
我們趕着車從大十字沿林蔭大道回家去,夥計把馬車停好,我則從後門進了屋——僕人們在吃飯——我就從他們的樓梯上樓,踮着腳尖走到前面,進了我自己的房間。我把菜筐鎖進衣櫥,然後下去吃午飯。
要是瑞納提在的話,肯定會閉上眼,全身發抖,因爲我把一塊什錦餡餅一陣搗騰,然後用一大杯啤酒送了下去。
瑞秋已來過餐廳,等過我——她留了張紙條——說她認爲我不會回來吃飯,就上樓回自己房間去了。這次我沒在乎她在不在,我想我心裡的竊喜明明白白寫在臉上,太一目瞭然了。
我一把飯嚥下就又出門了,這次是騎馬去派林。我口袋裡放着公文,是特里溫先生送來的,他信守諾言,派專人送來。我還帶着遺囑,這次會晤想必不會像上午那麼愉快,不過我不怕。
教父沒出門,在書房裡。
“噢,菲利普,”他說,“祝你生日愉快,可能還早了幾個小時,但也一樣。”
“謝謝,”我說,“而且我還要感謝您這麼多年對我和安布魯斯的愛,感謝您的監護。”
“這個到明天就終止了。”他笑道。
“是的,”我說,“或者說是到今晚,午夜時分。鑑於我不想在這個時辰把您吵醒,我想請您現在爲我要籤的一份文件署名作證,這項文件將在那個時刻生效。”
“嗯?文件,什麼文件?”他邊說邊取眼鏡。
我從上衣口袋裡拿出遺囑。
“首先請您看看這個,”我說,“這是我硬要來的,是經過反覆爭執纔要來的,我一直就覺得肯定有這麼個東西,給你。”
我把遺囑遞給他。他戴上眼鏡看了一遍。
“上面有日期,菲利普,但沒簽名。”
“的確如此,”我說,“但這是安布魯斯的筆跡,對吧?”
“對,確實是,”他答道,“一點不錯,我只是不明白他爲什麼一直沒有請人鑑證,然後寄給我。從他剛一結婚,並把消息告訴你開始,我就一直在等這樣的一份遺囑。”
“本來是要簽名的,”我說,“一方面是他病了,另外他一直以爲什麼時候都能回家來親自交給你,這我清楚。”
他將遺囑放在桌上。
“嗯,對,別人家也會有類似情況,”他又說,“但不幸的是,我們已經爲他的遺孀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沒有簽名的遺囑是無效的。”
“我明白,”我說,“她也沒有再指望得到別的什麼。我剛纔說了,我是費了好大勁才硬從她那兒要來的,我得還給她,不過這還有一份複印件。”
我把遺囑裝進口袋,把複印件遞給他。
“怎麼了?”他說,“是不是又發現了什麼新情況?”
“不是,”我回答道,“只是我良心發現,我在享用一些無權享用的東西,安布魯斯是想簽署這份遺囑的,只是因爲死亡,或者說首先是因爲生病而未能實施。我想請您看一下我準備的這份文件。”
我把特里溫在波得敏起草的那捲紙遞給他。
他非常仔細、非常緩慢地看着,表情越來越嚴肅。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摘掉
眼鏡看着我。
“你的瑞秋表姐還不知道這份文件吧?”他問。
“一點兒也不知道,”我答道,“對我所做的和所想的,她從未說過她的想法,也沒有暗示過什麼。她對我的打算一無所知,甚至都不知道我來這兒給你看遺囑。她不是幾個星期前還說過不久要去倫敦嗎?”
шωш. ttkan. C 〇
他坐在桌旁,盯着我的臉,問道:“你執意要這麼做了嗎?”
“對。”我回答。
“你知道嗎?這會亂套的,很不保險,本來最終屬於你和你的子孫的財產就這樣被分割了。”
“我知道,但我甘願冒險。”
他搖搖頭,嘆了口氣,從椅子上站起身,向窗外望了望,然後又回到椅子上。
“她的律師瑞納提先生知道這份文件嗎?”他問。
“當然不知道。”我說。
“你要是早把這事告訴我就好了,菲利普,”他說,“那樣我就可以跟他商量一下,我覺得他是個有頭腦的人,那晚我和他說了幾句話,我只是對他流露了我對那件透支事件的不安心情,他認爲那樣揮霍確實是個毛病,而且由來已久,不僅導致了她和安布魯斯之前的問題,也是她和第一任丈夫桑格萊提不和的原因。他要我明白,只有他——瑞納提先生——才知道如何對付她。”
“我不管他對你說了些什麼,”我說,“我討厭這個人,我認爲他跟你說這些話是有目的的,他想讓她回佛羅倫薩。”
教父又盯着我。
“菲利普,”他開口道,“請原諒我問你一個問題,我知道這是私人問題,不過我是從你一生下來就瞭解你的。你對你表姐非常着迷,對吧?”
我感到臉發燒,但繼續迎視他。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說,“‘着迷’這個詞很不合適,也最難聽。我只是對瑞秋表姐比對其他人更敬重。”
“我早就想告訴你了,”他說,“對於她來你家待這麼久,已有很多議論,而且我可以說,現在整個郡的人幾乎不談論別的事了。”
“讓他們說好了,”我說,“等過了明天他們就可以有新內容談了,家產易主的事是瞞不住的。”
“如果你的瑞秋表姐還有頭腦,能自重一點的話,就該去倫敦,或叫你去別處生活,目前的狀況對你們倆都很嚴峻。”
我沒再說什麼,現在只有一件事很重要,就是要他簽名。
“當然,最終有一種辦法可以擺脫閒言碎語,而且從這個文件上看,也是最終唯一能夠交回這筆財產的辦法,那就是,她再嫁人。”
“我認爲這不大可能。”我說。
“你還沒親自問問她吧?”他說。
我的臉又發燒了。
“我不敢,”我說,“她也不會願意說的。”
“目前這一切都讓我很難過,菲利普。”他說,“我真希望她沒來英國,可現在後悔也晚了。好吧,簽名吧,後果你自負。”
我捏緊筆,再簽上名,他注視着我,臉色平靜,神情嚴肅。
“菲利普,有些女人,往往還是優秀的女人,自己並沒做錯什麼,卻會帶來災禍,凡是與她們有瓜葛的,都會變成悲劇。我不知道爲什麼要對你說這些,但覺得非說不可。”他說完就在那長卷紙上署名作證。
“我想你大概不會等着見見露易絲了吧?”他又說。
“我想就不必了,”我答道,隨即又緩和了一下口氣說,“如果你們倆明天晚上有空,過來一起吃飯如何?一起喝點酒祝我生日健康。”
他略微遲疑了一下,說:“我還不知道明天有沒有空,不管怎麼樣,中午以前我會捎信給你的。”顯而易見,他並不大想來看我們,但拒絕我的邀請又有些不好意思。他對財產移交這件事的反應要比我想象的好得多,沒有嚴詞勸誡,也沒有無休止地說教。很可能是他現如今非常瞭解我,知道想不出什麼辦法能對我有用。從他沉重的神情看得出來,這事對他震動很大,也使他很難過。讓我高興的是他沒提家族珠寶,他一旦知道珠寶就藏在我衣櫥的菜籃子裡,會氣昏過去的。
我騎馬往回走,想起上次去波得敏見過特里溫後也是興致勃勃回家,一到家卻發現瑞納提在家裡,今天不會再有這樣的訪客了。才三個星期,鄉村已是春意盎然,天氣像五月一樣暖融融的,但我的僱農們像所有的天氣預言家一樣,搖着頭說會有災害,說晚霜還要降臨,花蕾會凋零,乾涸土壤下那正在發芽的莊稼會枯萎。然而在三月的這最後一天,即便鬧饑荒,發洪水,甚至發生地震,我都不會在意的。
太陽已西沉,映紅了西邊海灣那靜謐的天空,染黑了周圍的海水。時近滿月,圓圓的月亮掛在東邊的山上。我心想,這一切只有在一個男人真正沉醉,完全沉醉於流逝的時光中時,才能感受到。眼前種種,並不似在朦朧狀態下,而存在於真正沉醉後的清醒意識裡。我來到林中草場,那裡的一切都如神話般迷人,那些蹣跚着步履,來到池邊小水溝飲水的牲口洋溢着美的色彩,令人着迷。林蔭大道附近高大的樹枝上,一隻只寒鴉在築巢壘窩,它們撲棱着翅膀在零亂的窩旁忙碌着。房舍和馬廄的上空,藍色炊煙從煙囪裡嫋嫋升起,我能聽到院子裡水桶的碰撞聲,男人的口哨聲,還有狗窩裡傳來的小狗吠叫聲。所有這一切是我早就熟悉的,從我的孩提時代,我就瞭解而且迷戀這一切,但今天更具有一種新的魅力。
中午吃得太飽,這會兒一點不餓,但很渴,於是我在院子裡猛喝了一通清涼的井水。
看到夥計們在閂後門、關窗戶,我就過去跟他們開了幾句玩笑。他們知道明天是我的生日,悄悄告訴我說斯考比請人給他畫了張像,要送給我,但要絕對保密。說他還對他們說,我必然會把畫像掛在門廳裡的畫框裡,和祖先們的畫像掛在一起。我鄭重其事地向他們保證,那正是我要做的。然後他們三個人互相使勁點點頭,在角落裡嘀咕了幾句,就進了僕人房,隨即拿着個包裹走出來。約翰代表他們三人把包裹遞給我,對我說:“這是我們大家送的,菲利普先生,我們都迫不及待要給你。”
是一盒菸斗,一共花了他們每個人一個月的工資。我跟他們握手,拍拍他們的背,並信誓旦旦地說,我還正準備下次去波得敏或特路洛的時候一定要買這東西呢,他們聽了十分高興地望着我,眼裡流露出極大的喜悅,看到他們這麼快樂,我差點傻傻地要哭了。實際上,除了十七歲時安布魯斯送我的那個菸斗,我什麼菸斗都不用的。但以後我要特意把他們每個人的菸斗都吸一下,免得他們失望。
我洗了澡,換了衣服。瑞秋在餐廳等我。
“我覺得你在搗鬼,”她一見我就說,“一整天都沒在家,到哪裡去了?”
“這個嘛,艾什利夫人,”我對她說,“你就不用操心了。”
“從一大早就沒人見過你,”她又說,“我中午回來吃飯,可是沒伴。”
“你應該和塔姆林一起吃午餐,”我對她說,“他妻子是個優秀的廚師,會給你燒一手好菜。”
“你進城了嗎?”她問。
“噢,是的,我進城了。”
“碰到什麼事兒了嗎?”
“噢,是的。”我說,差點撲哧一聲笑出來,“我碰到了帕斯科夫人和她的姑娘們,她們見到我驚詫不已。”
“爲什麼?”
“因爲我當時揹着一個筐子,告訴她們說我在賣白菜。”
“那你是真的在賣白菜,還是去了玫瑰皇冠酒屋喝多了?”
“我既沒有賣白菜,也沒有去玫瑰皇冠喝酒。”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不答,而是坐在椅子上,對她笑。
“我想今晚吃過晚飯等月亮升上天空的時候去游泳,我感到今晚渾身是勁,想瘋狂一番。”
她的目光莊嚴肅穆,越過酒杯直視着我,對我說:“如果你願意躺在牀上過生日,胸口塗上藥膏,每小時喝一次茶藨子,身邊還有人伺候着——不過我警告你,我可不伺候,要伺候也是斯考比伺候——那你願意游泳就游泳好了,我不攔你。”
我雙臂舉過頭,十分愉快地舒了口氣。我問能否吸菸,她表示同意。
我拿出那盒菸斗。“看,”我對她說,“夥計們送我的東西,他們簡直等不到明天早晨了。”
“你和他們一樣都是孩子。”她隨即又壓低聲音說,“你還不知道斯考比給你準備了什麼。”
“其實我已經知道了,”我也小聲說,“夥計們已經告訴我了,我真是高興之至,你見了沒有
?”
她點點頭說:“真是絕妙無比,他穿着那件最好的綠色外套,他的下脣,所有的一切都畫得非常好,是他巴思的女婿畫的。”
我們吃過飯便進了書房,我沒撒謊,我確實感到渾身是勁,簡直可以說是興奮不已,在椅子上坐不住,只盼着夜晚過去,馬上天亮。
“菲利普,”她終於忍不住說道,“你行行好,去散會兒步吧,去燈塔跑個來回,說不定能治好你的毛病,我想你是發神經了。”
“如果這樣是發神經,我倒願意永遠這樣,我還不知道神經病能讓人這麼開心。”
我吻了吻她的手,來到院子裡。寧靜明亮的夜晚,非常適合散步。我沒有按照她吩咐的跑步去燈塔,而是走去的。圓鼓鼓的月亮像人的臉蛋懸掛在海灘上空,滿臉巫師的表情,好像知道我心裡的秘密。山谷裡,一羣小牛犢在石牆圍起的草地上過夜,見我走近,都搖搖晃晃站起來,四散開去。
來到牧場,能看到巴通的燈光。站在燈塔上,只見左右兩邊海灣向遠處延伸,西海岸邊上的那些小鎮上燈光閃爍,東邊我們自己港口的燈光也隱約可見。現在這些燈光如巴通的燭光一般暗淡無光,頭頂上只有那白色的月光,在海上灑下一片銀色。如果說這樣的夜晚適合散步,那麼也應該適合游泳。什麼膏藥、茶藨子,我都不怕,想想這種舉動十分荒唐,我覺得好笑,不過還是一躍跳入水中。天哪!海水冰冷。我像條狗一樣渾身發抖,牙齒打戰,我使勁遊過海灣,再往回遊,還不到四分鐘就遊了個來回,到岩石上穿衣服。
發神經!遠不只是發神經,不過我纔不管呢。
我依然興奮不已。
我用襯衫使勁擦乾身體,然後穿過樹林回到家裡。月光下的路陰森恐怖,樹後面鬼影隱約閃爍,令人毛骨悚然。來到岔路口,一條通向松柏路,一條通向上面的石階路。這時我聽到密葉深處沙沙作響,一陣狐狸的腥味猛地撲鼻而來,就連腳下的落葉上也瀰漫着這種味道。然而眼前什麼也沒有,路兩旁的黃水仙花靜靜地屹立着,紋絲不動。
最後我終於回到了家裡。我站在下面擡頭望着她的窗戶,窗戶打開着,但搞不清房內蠟燭點着還是已經吹滅了。我看了看錶,到午夜還差五分鐘。我突然意識到,我就像夥計們迫不及待要把禮物送給我一樣,也急着要把禮物送給瑞秋。我想起了帕斯科夫人,頓時有一種瘋狂的心情。於是我來到她那藍色臥室的窗下,朝上喊她。喊了三遍才聽到她答應,只見她來到敞開的窗戶口,穿一身白色修女袍,袖子很長,領口飾着花邊。
“你要幹嗎?”她說,“我都快睡着了,你又把我吵醒。”
“你能不能等幾分鐘,我有東西要給你,就是帕斯科夫人見我扛的那個包。”
“我可沒帕斯科夫人那樣的好奇心,到明早上再看吧。”
“不能等到明天早上,非得現在就看。”
我從邊門進屋,上樓到我房間,拿上菜筐子又下來,我在筐子抓手上繫了根繩子,我還把文件也裝在了上衣口袋裡。她仍在窗口等着。
她見了我,柔聲問道:“到底筐子裡裝的什麼?好了,菲利普,如果你玩什麼惡作劇,我可不跟你玩,是不是裝的蟹或者蝦之類的東西?”
“帕斯科以爲是白菜,反正不管怎樣,不會咬你的,我保證。來,把繩子抓住。”
我把長繩子的一頭朝她窗口扔上去。
“用雙手抓住往上拉,小心,筐子很重。”她按我說的往上拉,筐子在牆上碰來碰去,還碰着了牆上的掛繩。我站在下面,一邊看着一邊使勁兒偷偷地笑。
她把筐子拉上窗臺,一陣沉默。
過了一會兒,她又探出身來說:“我不相信你,菲利普。這些包裹奇形怪狀,肯定會咬人的。”
我沒回答,而是抓住牆上的掛繩攀上她的窗口。
“小心點,”她叫道,“要是掉下去會摔斷脖子的。”
我一下子就進了房間,一條腿搭在窗臺上,另一隻腳踩在地板上。
“你的頭髮怎麼這麼溼?外面又沒下雨?”她問。
“我去游泳了。”我回答說,“我不是說過要去游泳的嗎?好了,把包裹打開吧,還是我來幫你打開?”
房裡點着一支蠟燭,她光腳站在地板上,身子直打戰。
“天哪,身上趕緊裹點東西。”
我說着抓起毯子,扔到她身邊,然後一把把她抱起來放在毯子裡。
“我覺得你完全是瘋了。”
“沒有瘋,”我說,“只是這一刻我已經二十五歲了,你聽。”我舉起手,這時鐘敲響了午夜十二點,我把手伸進口袋,把文件放在桌子燭臺旁,“這個東西你可以有空的時候再看,但其他東西我現在就得給你。”
我把東西全倒在牀上,把筐子扔到地下,然後撕開紙,拿出一隻只盒子,我把包裝布解開扔得到處都是,於是露出了各種珠寶,紅寶石頭飾、紅寶石戒指、藍寶石首飾、綠寶石首飾、還有那條珍珠項鍊和各種手鐲,在牀單上亂七八糟堆了一大堆。“這個給你,還有這個,這個……”我高興地說着,興奮地把東西一件件放在她懷裡,全部堆在她身上。
“菲利普,”她大叫,“你簡直瘋了,你這是幹什麼?”
我沒答話,而是拿起項鍊,戴在她脖子上。“我已經二十五歲了,剛纔你已聽到了十二點的鐘聲。再不會有什麼問題了,所有這些都是你的,如果我擁有整個世界,那麼世界也屬於你。”
我從沒有見過有誰的眼神像她現在這樣迷惑或者驚詫。她擡頭看看我,又低頭看看那些項鍊手鐲,再看看我,然後看見我在笑,她突然一把摟住我,也使勁兒笑起來。我們緊緊摟在一起,好像她也傳染了我的瘋病,和我一樣瘋狂起來。
“這就是你這幾個星期以來謀劃的事情嗎?”她問我。
“是的,”我答道,“本來是要等到吃早飯的時候,可我就像夥計們給我送菸斗一樣,等不及了。”
“我可沒給你準備什麼,”她說,“我只給你準備了一個金領帶夾,這是你的生日,你簡直讓我太不好意思了,你還想要什麼?”
我低頭看着她,看着她身邊的紅寶石、綠寶石首飾,看着她戴在脖子上的珍珠項鍊,突然一下子嚴肅起來,想起了項鍊的特殊意義。
“只有一樣東西我想要,但要也沒用。”
“爲什麼沒用?”
“因爲你聽了會打我耳光,趕我回去睡覺。”
她一隻手撫摸着我的臉,望着我,對我說:“你說吧。”聲音很溫柔。
我不知道男人是如何請一個女人嫁給他的,一般要得到家長的同意,如果沒有家長,那麼應該先求婚,事先還要交換意見。在我和她之間,這都用不着,現在是午夜,我們之間還從沒談過愛情和婚姻,我可以直截了當對她說:“瑞秋,我愛你,你願意做我的妻子嗎?”我想起了那個上午在花園裡的談話,她當時是在笑我對什麼都不喜歡,記得我對她說,除了這個家我什麼都不要,這個家是我唯一的安慰,我不知道她聽懂了沒有,不知道現在她還記不記得這話。
“有一次我告訴過你,這屋子四面牆裡有我所有的溫馨與舒適,還記得嗎?”
“是的,還記得。”
“我說錯了,我現在知道我需要什麼。”
她摸摸我的頭,手撫過我的耳朵,又摸摸我的下巴。
“是嗎?”她問,“你能肯定嗎?”
“十分肯定,”我答道,“沒有比這更肯定的了。”
她望着我,燭光下她的眼睛更顯得幽暗。
“那天上午你很自信,而且很固執,房屋的溫馨……”
她伸出手,熄滅燭火,一邊還在默默地笑着。
日出時,我來到草地上,僕人們還沒醒,還沒下來開窗接受日光。我站在草地上想,在我之前還有誰像我這樣直截了當就得到了婚姻的許諾了嗎?要都是這樣的話,倒可以省去繁瑣的追求期。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愛情及其相關的問題,男人和女人必是盡情而爲,我從沒在意過,一直處於又聾又瞎的昏睡狀態,從今往後,就再也不是這樣了。
我生日的那最初幾個小時內所發生的一切將永遠留存,那份激情已離我而去,那份柔情卻依然在我心裡。真是不可思議,一個女人會毫不抵抗地接收愛情,也許這就是她們能夠緊緊抓住我們的秘密所在。將它留存,直到永遠。
因爲沒有其他人作比較,我不知道。她是我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