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我還記得那個清晨陽光灑進院子的情景。草坪四周的樹梢上閃耀着燦爛的光環,露水很重,青草像蓋了一層霜似的一片銀白色。一隻烏鴉開始歌唱,一隻燕雀也隨之唱了起來,於是很快響起了整個春天的大合唱。鐘塔上的風標,首先披上朝陽,在空中閃着金光,它擺向西北,然而一動也不動。房屋那潔白的牆壁,猛一看顯得暗淡無光,實際在旭日的映照下散發出一種新的柔光。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拉了把椅子坐在敞開的窗口,朝海上望去,大腦一片空白,毫無思緒,身體平靜又安逸。沒有問題涌現,沒有什麼憂慮硬要從深處跑出來騷擾這份幸福的寧靜,似乎生命中的一切問題都得到了解決。面前的大道平坦無阻,已逝的歲月無足輕重,未來的日子只不過是對我現在所知所有的一種延續,它將永遠如此,就像祈禱之後總要說個“阿門”一樣。在以後也只能這樣,我和瑞秋,一個男人和他的妻子在這屋檐下長相廝守,相依爲命,而門外的世界則悄然而逝。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只要我們倆還活着。我記得祈禱書裡就這麼說的。
我合上眼睛,她仍伴在我左右。後來我定是睡着了一會兒,因爲當我醒來時,陽光已流進敞開的窗戶,灑滿整個房間。約翰已來過,他把我的衣服放在椅子上,還給我打來了熱水,來過又走了,而我對此都沒有察覺。我颳了臉,穿好衣服便下去吃早餐,早餐在餐具櫃上,早已是冰涼冰涼的——斯考比一定是認爲我早下樓了——不管怎麼說,煮得很老的雞蛋和火腿可以湊合算作一頓簡餐吧,反正那天我什麼都吃得下。吃完飯,我對狗打了個呼哨,便進了院子。我對塔姆林及他所珍愛的花毫不在意,凡是含苞待放的山茶花,只要進入我的視野,我都摘下來放在筐子裡,就是前一天用來裝珍珠寶石的那個筐子。然後我回到屋裡,上了樓,沿着走廊徑直走向她的房間。
她坐在牀上,正在用早餐。沒等她喊出聲來反對,她甚至還沒來得及拉上簾子,我就一股腦兒地把山茶花撒向她的牀,把她蓋在底下。
“早上好,”我說,“我想提醒你今天還是我的生日。”
“不管是不是你的生日,”她說,“進門之前總要先敲門,這是慣例。你走吧!”
面對滿頭滿身的山茶花,以及掉進茶杯和奶油麪包的山茶花,一個人再要保持那份體面的樣子已非易事。我只是緊繃着臉,遠遠地退到牆角。
“我很抱歉,”我說,“因爲從窗戶進來過,從門進來就變得隨便了,我確實失禮了。”
她說:“在斯考比上來收拾托盤之前你最好離開,我想,儘管今天是你的生日,但他只要看見你在這兒會嚇一大跳的。”
她冰冷的語氣無異於給我當頭澆了一盆涼水。不過我想她的話有些道理。或許在一位女士正用餐時突然闖進來確實有點魯莽,儘管她將成爲我的妻子——斯考比對此還一無所知。
“我走了,”我說,“請原諒,我只是想對你說一件事,我愛你!”
我轉身離去,記得當時我注意到她沒有戴那串珍珠項鍊,一定是一大早我離開後就摘掉了,地板上也沒有珍珠寶石,一切都已被收拾得乾乾淨淨,而在她身邊的早餐托盤上放的正是前一天我簽了字的文件。
樓下,斯考比在等我,他手裡拿着用紙包着的一個包裹。
“菲利普先生,”他開口說,“這是一個非凡的時刻,我能不能冒昧地向您說聲生日快樂、非常快樂?”
“當然可以,斯考比,”我答道,“謝謝你。”
“先生,這不過是件小物件而已,只是對於多年來盡忠盡職的一份紀念品,我希望您不要生氣,我誠請您很高興地把它作爲生日禮物接收。”
我打開紙包,展現在我面前的是斯考比本人的側身畫像,沒有刻意美化,但確實非常像他。
“這的確很好,”我認真說道,“真的很好,它應該掛在樓梯附近最好的地方,給我拿一把錘子一顆釘子來。”他鄭重其事地拉了鈴,讓小約翰去替他跑腿。
我們兩個人把那肖像掛在了餐廳外的畫框裡。
“先生,你說那畫是不是真的像我?”斯考比問我,“還是畫家給某些器官添加了一些什麼令人不舒服的東西?特別是這鼻子,我覺得並不十分滿意。”
“對一張肖像來說,完美無缺是不可能的,斯考比。”我回答他說,“這已經是最不錯的了,至於我,真是再高興不過了。”
“那就好。”他答道。
此時此地我真想告訴他,我和瑞秋就要結婚。我實在是太興奮,太開心了,但我猶豫了一下沒說出來。此事太神聖,太微妙,不能這樣隨便告訴他,或許,我們應該一起告訴他。
我從後面去了辦公室,假裝在工作,而實際上,我只是坐在桌前直視前方,我的眼前一直是她背靠着枕頭吃早餐,盤子裡滿是花朵的情景。清晨的寧靜已離我而去,昨晚那種激動又一次向我襲來。我仰靠在椅子上,嘴咬着筆端,心裡在想,我們結了婚,她就不會再這麼輕鬆地把我從她身邊打發走。我會和她一起用早餐,而不用再獨自下樓去餐廳了,我們將開始一種新的日常生活。
時鐘敲了十下,我聽到庭院裡,辦公室窗外院子裡僕人夥計們在走動。我看了一眼那一沓沓的賬單,又推在一邊。然後就給一位在任的與我年齡相仿的地方法官寫信,寫了又撕掉。因爲想不出什麼詞,所以寫的東西一點意思也沒有。還有兩個小時纔到中午,瑞秋纔會下樓。朋海爾來的一個叫奈特・伯瑞的農夫進來見我,說了一大堆什麼牛跑到特里南特的事。他說這完全是他鄰居的錯,因爲沒有看好籬笆。我一邊聽一邊點頭稱是,卻似乎什麼也沒聽清,因爲現在瑞秋肯定已換好服裝,在院子裡和塔姆林說話呢。
我打斷了這位倒黴蛋的話,向他道了聲日安。看着他受傷的狼狽樣子,我讓他去管家房找斯考比喝杯啤酒。
“奈特,”我對他說,“今天是我生日,不忙事務,我現在是最幸福的人。”說着拍了一把他的肩,就走了,讓他一個人張大嘴巴愣在那裡。
接着,我把頭伸向窗外,對着院子那面的廚房喊叫,讓他們準備好野餐的午餐籃。因爲我突然想和她單獨相處,在陽光下,在那沒有室內、餐廳飯桌上銀具的拘束的地方。吩咐之後,我向馬廄走去,想叫威靈頓爲夫人備好所羅門。
威靈頓不在,馬車房的門敞開着,馬車也不見了。馬房夥計在清理着那些鵝卵石,他對我的詢問顯得很茫然。
“剛過十點,夫人就叫了馬車,”他說,“說不上她去哪兒了,也許進城了吧。”
我回房按鈴叫斯考比,可他也提供不出什麼情況。只是說十點剛過威靈頓就把馬車備在了門口,瑞秋當時在客廳準備出門。她以前從不在上午駕車出去的,我高昂的情緒猛地一落千丈。這一天對我們來說至關重要,我根本沒料到會這樣。
我閒坐着,等她。中午到了,傭人們用餐的鈴在外面響起。野餐籃就在我的旁邊,所羅門已備好,而馬車卻沒有回來。最後到了兩點鐘,我自己牽着所羅門溜達回馬廄,並吩咐馬房夥計爲所羅門卸鞍。然後我沿着樹林向新大道走去,清晨的興奮已變成了冷漠。即使現在她來了,也因太遲而不能去野餐了,四月陽光的溫熱到四點鐘就會消失的。
當我快走到大道盡頭的大十字路口時,看到馬伕打開大門,馬車駛了過來。我站在道中間等着,馬車走近了,威靈頓一看到我就勒住繮繩停了下來。過去幾個小時萬般沉重的失落感在一瞥見她的一瞬間就蕩然無存了。她坐在馬車上,等我上車後就招呼威靈頓繼續趕車。我坐在她對面又硬又窄的位子上。
她裹着黑黑的披風,遮着面紗,我看不到她的臉。
“從十一點起我就一直在找你,”我說,“你究竟去哪裡了?”
“去了派林,”她說,“去見你教父了。”
所有完全深埋的憂慮和困擾一下子涌上心頭。我十分不安,想知道他們倆都幹了些什麼,會不會破壞我的計劃。
“爲什麼要這樣?”我問道,“有必要這樣急急忙忙去找他嗎?一切都辦妥了呀。”
“我不大明白你所說的一切是指什麼。”
馬車在路邊的車轍裡顛了一下,她伸出戴着黑手套的手抓住帶子。看她穿着喪服戴着面紗坐在那兒,我覺得她是那麼遙遠,那個把我緊緊抱着貼在她胸口的瑞秋彷彿在另一個世界一般。
“那份文件,”我說,“我知道那份文件的事,可你已無法改變,我已到了法定的年齡,我教父也無能爲力了。已經簽了名,蓋了印,並且作了證,一切都是你的了。”
“是的,”她說,“現在我明白了。只是上面的措辭有點含糊,因此我希望弄弄清楚。”
依然是那種遙遠的聲音,那樣冷漠,那樣的無動於衷。我的耳朵裡、腦子裡回想着的則是午夜悄悄在我耳旁低語的另外一個聲音。
“那你現在清楚了嗎?”我問。
“很清楚了。”她答。
“那麼在這個問題上再沒有可說的了吧?”
“沒有了。”
然而我心裡仍然有個結,有種莫名的不信任。我給她珠寶時我們倆發自內心的快樂和歡笑現在都已消失了。該死的教父,是不是說什麼傷害她了?
“把面紗撩起來。”我對她說。
她好一陣子沒動,看了看威靈頓寬寬的脊背和坐在他旁邊箱子上的馬伕。這時馬車已從彎曲的車道來到筆直的路上,只見他抽了馬一鞭子,馬輕快地跑了起來。
她掀起了面紗,眼睛直直看着我。但她的眼睛既不是我希望的那樣在微笑,也沒有我害怕看到的眼淚,而是沉着寧靜,一動不動,完全是出門料理事物得到滿意解決後的那種神情。
不知爲什麼,我覺
得心裡空蕩蕩的,從某種意義上說,像是受了騙的感覺。我多麼希望那雙眼睛還是我記憶中日出時的那樣。我傻傻地想,可能那是因爲她還蒙着面紗,所以才這樣。然而事實並非如此。當我在家門口臺階上痛苦地等她的時候,大概她正坐在我教父書房的桌子旁,面對他,她是那樣果斷、老練,十分冷靜,沒有絲毫驚恐。
“本來早就回來了,”她說,“他們非讓我留下吃午飯,我也不好拒絕。你是否已計劃好了?”她把臉轉過去看那閃過的路景。我不明白她坐在那兒的神情爲什麼像是和我偶然相識的樣子,我只能儘量不伸出手去碰她。自昨天以來,一切都改變了,然而從她身上卻看不出絲毫不同。
“我是有個計劃,但現在無所謂了。”我說。
“肯達爾父女晚上在城裡吃飯,”她說,“他們回家前要來看咱們,我覺得我和露易絲的關係有所發展,她的態度不再是冷冰冰的了。”
“這樣我很高興,我希望你們成爲好朋友。”我說。
“事實上,”她繼續說道,“我又回到原來的想法上了,她對你很合適。”
她說完笑了,但我沒有一起笑,我認爲拿可憐的露易絲開玩笑真是不太好。只有上帝知道,我並不希望這個女孩子受到傷害,而是希望她能找到自己的丈夫。
“我認爲你教父對我很反感,”她說,“他完全有權利這樣做。不過午餐結束的時候,我想我們彼此都理解了,緊張的氣氛得到了緩解,談話也就輕鬆了,我們還計劃了許多倫敦會面的事。”
“在倫敦?”我問,“你不會還打算去倫敦吧?”
“噢,爲什麼不呢?”
我無話可說,當然,如果她願意,她應該有權去倫敦,去逛商店,買自己喜歡的東西,尤其現在她手裡有錢。然而……她可以等我的,等到我們能一起去。我們有許多事必須商議,但我躊躇了一下。我突然猛地想起以前從沒想到過的一個問題,安布魯斯死後才九個月,仲夏之前我們結婚是不對的。無論如何,深夜不成問題的問題到了白天成了問題,而我真不希望有什麼問題。
“別急着回家啊,”我對她說,“跟我去林子裡走走吧。”
“好的。”她答應道。
車在山谷裡看林人的小屋旁停下,我們下了馬車,讓威靈頓先走,然後便登上了一條蜿蜒向山頂爬去的溪邊小徑。大樹下,到處是一簇簇美麗的報春花,瑞秋一邊彎下身去摘花,一邊又回到了露易絲的話題上,說那女孩對花園很有眼光,要是再能指導一下,定能更加精通。讓露易絲到天邊去,到天涯海角的什麼地方都行,去找尋她滿意的花園。我帶瑞秋來到樹林可不是爲了來談論她的。
我從她手裡拿過花,放在地上,然後把我的外套鋪在一棵樹下,讓她坐下。
“我不累,”她說,“我已經在馬車裡坐了一個多小時了。”
“我也是。”我說,“這四個小時我一直在前門等你。”
我摘掉她的手套,吻了吻她的手,把她的帽子和紗巾放到花上,接着迫不及待地去吻她,我已經等了好幾個小時了。這次,她依然毫不抵抗。我一邊吻她一邊說:“這本來是我計劃中的,你卻和肯達爾父女吃午飯,把我的計劃破壞了。”
“我猜想會是這樣。”她答道,“這正是我去找他的原因之一。”
“瑞秋,你答應過我,在我生日這天不拒絕我的任何要求。”
“可任性也得有個限度。”她說。
現在只有我們倆,我又興奮起來,所有的焦慮都煙消雲散。
“如果看林人常走這條路,讓他看見會顯得我們很傻。”她說道。
“那麼星期六我付給他工錢時,他會顯得更傻。”我說,“你要把剩餘的一起都接管了嗎?我現在是你的僕人,還有一個斯考比,隨時等候您的吩咐。”
我躺在那兒,頭枕在她腿上,她的手撫弄着我的頭髮。我閉上眼,希望此情此景能永遠延續下去,留住這一刻,直到永遠。
“你在想我爲什麼沒感謝你吧?”她說,“在馬車上,我見你的眼神很迷惑,我沒什麼可說的。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容易衝動的人,然而你卻比我更易衝動。我想,我還得花些時間才能面對你那些慷慨的舉動。”
“我並不慷慨,”我對她說,“那是你應得的,讓我再吻你一下,我得補上那些在門口等你的時間。”
過了一會兒她又說:“我至少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再也不和你一起來林子裡了。好了,菲利普,讓我起來。”
我彎腰扶她起來,又鞠了一躬,把帽子和手套遞給她。她在手提袋裡摸了一陣兒,拿出一隻盒子,打開包裝,對我說:“給你,送你的生日禮物。本該早點給你的。要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大筆財產,這顆珍珠一定會更大一些。”她拿起那個別針,別在我的領帶上。
“現在我可以回家了吧?”她問我。
她把手伸給了我。我想起還沒吃午飯,這會兒感到特別餓。我們原路返回,我心裡想象着煮好的雞肉、燻肉和即將到來的夜晚。突然,我發覺我們來到了谷頂的花崗石碑前,我忘了它就在這條路頭上。我趕緊轉進樹林,想避開,可是晚了,她已經看到了。深色、方形的石碑,就立在樹林中。她鬆開我的手,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盯着它。
“那是什麼,菲利普?”她問我,“看它的樣子像是塊墓碑,那麼突兀站立在地上。”
“噢,不是什麼,”我趕忙回答道,“一塊花崗石而已,大概是塊路碑。這邊穿過林子有條路,稍微平坦一些,這邊,向左走,不要經過那塊石頭。”
“等等,”她說,“我想看看它,我從沒來過這條路。”
她走到石碑前站下,只見她嘴脣在動,像是在念上面的字。我不安地望着她,或許是幻覺,我彷彿覺得她僵在了那裡,站了很長時間,而實際上根本就沒必要站那麼久,她定是把上面的字看了兩遍。然後纔回到我身邊,但這次沒牽我的手,只是一個人走着。她沒有提起那座墓碑,我也沒有。但不知怎麼,那巨大的花崗岩石碑卻像影子一樣一直跟隨着我們。我的眼前是碑文的每一行字,底下的日期,以及刻在石碑上他名字的首字母A・A。我還能看到她所看不到的,那深埋在陰溼土地下、裡面夾着那封信的本子。說得不好一點,我覺得我背叛了他們倆。她沉默不語,顯然受了很大觸動。我暗自想,若此時此刻我再不說話,那個花崗岩石碑將會成爲我們之間的隔膜,而且還會不斷變厚。
“我以前就打算帶你來這兒看看的。”我說道。在如此長時間的沉默之後,我的聲音聽上去很突兀很不自然,“在整個莊園,那塊地方是安布魯斯最喜歡的,這就是爲什麼石碑立在那裡的原因。”
“但帶我去看它並不是你生日計劃的一部分吧。”她說,話語簡短,硬邦邦的,就像陌生人的口氣。
“不是的,”我平靜地說,“當然不是計劃的一部分。”我們沿着車道走着,一路無話。進屋以後,她徑直走進了她自己的房間。
我洗了個澡,然後換了衣服,心裡的輕快感完全被沉悶和沮喪所取代了。是什麼鬼使神差讓我們去了那兒,又是什麼讓記憶出了錯?她不知道,而我清楚。有多少次,安布魯斯就倚着手杖,微笑着站在那裡。然而,那愚蠢的碑文卻想用半開玩笑、半懷舊的方式讓人追憶起隱藏在他玩世不恭的眼睛後面的那顆溫柔的心。那高傲的花崗岩石碑本該完全代表這個男人的,卻因爲環境因素,她沒能讓他死在家裡,他只好被埋在幾百英里之外佛羅倫薩的那個新教徒墓地中。
我生日那晚有了陰影。
至少她不知道那封信,以後也不會知道。在我穿衣服準備吃晚飯時,又在想我當時怎麼就鬼使神差把信埋在那兒,而沒把它燒掉,好像我還有一種近乎於動物的直覺,終有一天我還會去把它挖出來似的。我幾乎忘了信裡都寫了些什麼,只記得寫信時,他已疾病纏身,充滿思慮與懷疑,因爲離死亡僅僅幾步之遙,說的話顧不上過多斟酌。突然之間,那封信似乎出現在我面前的那堵牆上,搖搖晃晃像在跳舞一樣,我看到了那句話:請求上帝原諒我這樣說,但現在錢的確是贏得她心的唯一東西。
我站在鏡子前梳頭時,那些文字又跳到了鏡子上,在我往領帶上別她送的飾針時,它們還在眼前,然後這些文字又跟着我下樓,進了客廳,最後乾脆從文字變成了他的聲音,安布魯斯的聲音,那熟悉的,低沉且有磁性的聲音,總在重複着——贏得她心的唯一東西。
她下來吃飯時,脖子上戴着珍珠項鍊,像是爲求諒解,又像是爲了慶祝我的生日。但是,在我的心裡,這並沒有使她離我近點,恰恰相反,更遠了。今晚,就是今晚,我寧願她的脖子上什麼也沒戴。
我們坐下來用晚餐,約翰和斯考比一旁伺候着。爲了慶祝我的生日,桌上擺起了整套燭臺和銀餐具,還用上了花邊餐巾。晚餐有煮雞肉、薰火腿,打從我小學開始,就形成這樣的慣例了。斯考比非常自豪地把這些東西端上來,眼睛一直看着我。我們說着,笑着。爲了他們,也爲了我們自己,還爲我這過去的二十五年不斷乾杯。只是自始至終我都覺得我們是在爲斯考比和約翰而強作笑顏,如果只剩下我倆,我們肯定會沉默無語。
想到我們不得不享用這樣的晚餐,不得不努力製造出快樂的氣氛,一種深深的絕望不由得襲上我的心頭。解決的辦法只有多喝酒,也給她的杯子裡斟滿酒,只有這樣,那種刻骨的痛楚纔會減輕一些,我們倆才能忘掉那塊碑,以及它在我們內心的含義。昨晚,在那輪滿月下,我還十分狂喜地爬到了燈塔的頂端,就像是夢遊一般。而今夜,雖然有幾個小時我面對着整個世界的財富,但我還面對着陰影。
我醉眼蒙朧地望着桌對面的她,她正側過頭對斯
考比笑着,我發現她從沒像今天這麼可愛過。如果我能找回清晨的那份寧靜與祥和的心情,並將這種心境與午後山櫸樹下報春花叢中的那份狂熱交織在一起,那麼我就會重新感到幸福,她也同樣會感到幸福,我們將珍藏這份感受,這份珍貴、神聖的感受,直到永遠。
斯考比再次斟滿我的酒杯,陰影已經消失,疑慮也已消解,我想我們單獨相處的時候,一切都會很好。今晚,就在今晚,我要問問她,我們能不能很快結婚。幾個星期之後,一個月之內,我就要讓每個人知道,包括斯考比、約翰、肯達爾父女,讓他們知道,瑞秋將用我的姓。
她將被稱作艾什利夫人,是菲利普・艾什利的妻子。
我們肯定坐了很久,因爲當馬車輪子滾動的聲音在外面車道上響起時,我們還沒離開桌子。隨着一陣鈴聲,肯達爾父女倆被引進了餐廳。我們仍在那兒,桌上凌亂地撒滿了麪包屑,擺放着餐後果品、點心,還有剩了半杯酒的酒杯以及其他殘留的物品。我站起身,搖搖晃晃拽了兩把椅子,拉到桌旁。這時教父推辭說,他們已經吃過飯,只是到這裡稍待片刻,來祝我身體健康。
斯考比又取來幾隻杯子。我看到露易絲穿着藍色的長裙,帶着疑惑的神情審視着我。我本能地感到,她在想我是不是喝多了。她想得對,但這種事並不常發生,因爲今天是我過生日。她很清楚,從今以後,她將永遠沒有權利批評我,除非以童年朋友的身份。我教父他也應該清楚這點,這意味着他得終止爲她制定的所有計劃,這也將制止一切流言,從而也消除所有人對此事的關心。
我們重新坐下來,嘰嘰喳喳談起了話。教父、瑞秋、露易絲,他們幾個已在午餐的那幾個小時就相處得輕鬆自如了。我默默地坐在桌子一端,一語不發,心裡反覆琢磨着我已決定向他們宣佈的事情。
最後,教父傾身向前,手舉着杯子,微笑着對我說:“祝賀你二十五歲的生日,菲利普,祝你長壽、幸福。”
他們三人都看着我,不管是酒的作用,還是我內心的激情,我一下覺得教父和露易絲兩個都是親密的朋友,是值得信賴的朋友,我真心喜歡他們。瑞秋——我心愛的人,眼裡噙着淚水,使勁點着頭,用微笑鼓舞我喝完杯中酒。
我想時機已到,是非常合適的機會。僕人們都不在場,因此這個秘密就只有我們四個人知道。
我站起來,向他們致謝,然後端着斟滿的酒杯說:“今晚,我也要敬大家一杯,從今早起,我已成了人世間最幸福的男人,我想請教父,還有露易絲爲瑞秋——我未來的妻子乾杯。”
我一口飲盡杯中酒,微笑看着他們。沒有人應聲,也沒有人動。我看到教父一臉的迷惑,我又轉頭看瑞秋,她的笑容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臉寒霜,兩眼直直瞪着我。
“你瘋了嗎,菲利普?”她開口說道。
我把酒杯往桌上放,但手不太穩,放在了桌邊上,結果酒杯倒了,掉在地板上摔成碎片。我的心狂跳着,無法使自己的目光從她煞白的臉上移開。
“假如公開這個消息有些過早的話,我很抱歉,”我對她說,“不過,今天是我的生日,況且他們倆都是我的老朋友。”
我緊緊抓住桌沿,以免摔倒。這時我的耳膜似打鼓一般地轟鳴。她好像沒聽懂我的話,把臉轉過去望着教父和露易絲。
“我想過生日以及這酒已經衝昏了菲利普的頭腦。”她說,“請原諒這個小男生的荒唐舉動,務必不要當回事,等他清醒了會去道歉的。我們去客廳好嗎?”
她站起身,帶頭走出房間。我站在原地,盯着餐桌上的一片狼藉——麪包的碎屑,濺在餐巾上的酒,還有零亂的椅子,腦海裡一片茫然,心裡空蕩蕩的。我稍待了片刻,然後趕在斯考比和約翰來收拾桌子之前,跌跌撞撞離開了餐廳,走進書房,坐在空蕩蕩的壁爐旁的黑暗之中。沒有點蠟燭,木塊已成灰燼。
門半掩着,可以聽見客廳裡的低語聲。我按住發暈的頭,舌尖上還殘留着酒的酸味。也許我在黑暗中靜靜地坐一會兒就不會頭暈目眩了,這種空虛的麻木感也會消失。我把事情搞糟了,都怪那該死的酒。可她又爲什麼那麼介意我說的話呢?我們完全可以讓他倆保證不把這事張揚出去,他們應該會理解。我一直坐在那兒,等着他們離開。現在——時間似乎凝固了,但事實上才過了十來分鐘——說話聲突然大了,他們走進了門廳,我聽到斯考比打開前門,向他們道了聲晚安,隨後傳來馬車離去的聲音,緊接着是哐當哐當的關門、閂門聲。
現在我的頭腦清醒了一些。我靜靜地坐着,凝神傾聽,聽到她的長裙發出的窸窣聲,這聲音漸漸靠近半掩着的書房門,停了一下,隨即又離去了。接着樓梯上傳來她的腳步聲。我急忙從椅子上站起來去追她,在走廊拐角處,我趕上了她,她正站在那兒,準備熄滅樓梯上的蠟燭。我們站在閃爍不定的燭光中,彼此對視着。
“我以爲你已經睡了,”她說,“你最好馬上走開,免得造成更大的傷害。”
“現在他們都走了,原諒我,好嗎?”我說,“請相信我,你完全可以信任肯達爾父女倆,他們不會泄露咱們的秘密。”
“我的上帝!我也許真該相信此事不會泄露,既然他們什麼都不知道。”她又說,“你讓我覺得自己像一個見不得人的傭人,和一個馬伕偷偷爬入閣樓裡,以前我體驗過羞恥,但從沒這麼無地自容過。”
依然是那樣掛滿寒霜的陌生面孔。
“但昨天夜裡你可並沒難爲情,你答應了,而且是心平氣和的。如果你當時要我走,我會立刻就走的。”
“我答應了?”她質問道,“我答應了什麼?”
“答應嫁給我,瑞秋。”
她抓起燭臺,舉起來,令人目眩的燭光直照到我的臉上。“菲利普,你竟敢站在這兒,威脅我說我昨天晚上答應嫁給你了?在餐桌上,我在肯達爾父女面前說你瘋了,看來你的確瘋了。你非常清楚,我並沒有這樣應允過。”
我緊緊盯着她,不是我瘋了,而是她瘋了,我只覺得血往臉上涌。
“你問我生日願望是什麼,無論是那個時候還是現在,在這個世界上我只有一個願望——就是要你嫁給我。難道我會有其他的意思嗎?”
她沒回答,只是疑惑地打量着我,滿臉困惑,彷彿在聽一種無法翻譯、難以理解的外國語言,我突然痛苦而絕望地意識到,我們之間發生的一切事實上都是陰差陽錯。她沒明白昨晚我向她要的究竟是什麼,在我盲目紛繁的頭腦裡,我也沒有深思她給我的是什麼。因此,我所以爲象徵愛情的東西,在她的心目中完全是另一回事,沒什麼意義。
如果她不好意思,那我更是羞愧難當,因爲她曲解了我。
“明白說吧,你什麼時候嫁給我?”
“永遠不會,菲利普。”她說,並打了個手勢,像是要打發我走,“絕對不可能。如果你要那麼想,我只能表示抱歉。我並非有意讓你誤會。好了,晚安。”
她轉身要走,我一把拉住她的手,抓得緊緊的。
“你真的不愛我嗎?都是裝的嗎?天哪!那你爲什麼昨天夜裡不說實話,不讓我走?”
她的眼中又一次充滿了困惑,她沒聽懂,看來我們只是陌路人,沒有任何關係。她屬於另一個種族,來自另一塊土地。
“你敢爲過去的事指責我?”她說,“你給了我那些珠寶,我只想謝謝你。”
在那一刻,我想我已經瞭解安布魯斯所瞭解的一切。我明白他從瑞秋身上看到了什麼,他渴望擁有她,但從來也沒有得到。我懂得了他的痛苦,他所受的折磨,我也明白了爲什麼他們之間的鴻溝越來越大。她那幽黑的眼睛,不解地盯着我們倆。在搖曳的燭光下,安布魯斯站在我旁邊的陰影裡。我們看着她,心裡萬分痛苦,無比絕望地煎熬着,她則用責備的目光看着我們。在昏暗的光線下,她的臉變了形,瘦小而狹窄,就像硬幣上的面孔,讓人感到十分陌生。我握着的那隻手不再溫熱,冰冷脆弱的手指在使勁掙脫,戒指刮割着我的手心。我鬆開手,可還想再抓住。
她低聲問:“幹嗎盯着我?我怎麼了?你的臉都變色了。”
我使勁想着我還得給她什麼別的東西。她有了家產,有了錢,有了珠寶,她擁有了我的思想、我的身體以及我的心。只留下我的姓,而她也早已有了。什麼都沒剩下,連恐懼都沒有。我從她手裡抓過蠟燭,放在樓梯上面的壁架上,然後一把卡住她的喉嚨,她動彈不得,只是眼睛掙得大大的瞪着我。彷彿我雙手抓着一隻受驚的鳥,只要一使勁,它就會撲棱兩下死掉,或者一放開,它就會飛脫。
“別離開我。”我對她說,“你發誓,永遠,永遠不離開我。”
她想回答我的話,但嘴脣動不了,因爲我手上的勁很大。我把手鬆開,她一邊後退一邊用手指摸着喉嚨,在珍珠項鍊兩側我手抓過的地方有兩道血痕。
“你現在嫁給我嗎?”我問她。
她沒有回答,只是倒退着往走廊後面走,她的眼睛盯着我的臉,手指仍然摸着喉嚨。我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在牆上,像一個無形無體的怪物。我看着她消失在拱廊下邊,聽到門被關上,鑰匙轉動着上了鎖。我走回自己的房間,看見鏡中的自己,愣愣地盯了一陣兒。站在那裡,額頭冒汗,臉上煞白的人是安布魯斯嗎?我動了動,又找回了自己,是那個肩膀勾着、四肢瘦長笨拙、優柔寡斷、缺乏教養、任性放肆的小男生菲利普。瑞秋已請求肯達爾父女原諒,讓他們別當回事。
我推開窗戶,然而今晚沒有月亮,天下着大雨,風吹動着窗簾,把爐臺上的歷書吹落到地下,我彎腰撿起書,撕下當天那頁,揉成一團扔進火裡。
我的生日結束了,整個愚人節都結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