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京知道,連長是極想去北戴河的。連長的脾氣不好,這在話務連是人人皆知並深有體會的,但婚後的連長對丈夫的體貼和關愛在話務連也是人人皆知並有目共睹的。如果連長能帶新婚丈夫到北戴河去補充一下浪漫,對連長的意義恐怕比別的女幹部們都要大得多也深遠得多。
楊京覺得,連長該去。
黃技師。
長機室的黃技師是全連資格最老的兵,軍銜比連長指導員都高,技術少校。黃技師是個沉默寡言的人,這種沉默一半來自她的文靜,一半來自她的家庭。
黃技師的丈夫是一個什麼研究所的什麼研究員,那個研究所好像挺有錢的,經常是獎金比工資發得還要多。動不動還要發點這個發點那個的,使得這個什麼員的丈夫覺得自己也很那個的,對黃技師工資袋裡基本上是雷打不動的工資有許多微詞。再加上黃技師一般是拿不回去什麼額外的東西的,這個嗓子眼很細的鹵方丈夫動不動就說黃技師是個窮當兵的。人後說,人前也說,一點也不把黃技師當回事,讓外人看着都覺得不合適,黃技師卻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話務連有些年輕幹部有些看不過眼,就勸黃技師離婚算了,黃技師總是當玩笑聽,扯起嘴角輕輕一笑,頂多說一句:“哪有這麼簡單?孩子怎麼辦?”搞得連裡的未婚幹部們有半真半假的三不找:知識分子不找,南方的不找,嗓子眼細的不找。
楊京覺得,應該讓黃技師昂起頭、挺起胸攜帶上那個南方丈夫到北戴河海灘上溜達一圏,打擊一下那個南方小男人的囂張,壯我軍威!
副連長。
副連長跟連長整個是個反差。副連長矮矮的,胖胖的,但副連長胖得眉清目秀。副連長分管行政和後勤,有人跟她開玩笑問她是不是多吃多佔了,要不怎麼這麼胖?副連長也不惱,笑着回敬道:“我多吃個鬼喲!”副連長是成都人,除了比別人多吃點辣椒外,什麼便宜也沒佔過。
副連長有個四歲的女兒,漂亮得不得了,是話務連的一寶,大家都喜歡得不行。可惜這孩子有先天件心臟病。副連長最怕女兒感冒,人家孩子感冒一個星期就好了,她的女兒卻拖呀拖呀總也好不利落。副連長不太好意思老請假,就經常把病怏怏的女兒帶到連裡上班,小丫頭咳咳咳地咳嗽聲在連隊整潔空礦的走廊裡格外地清晰,敲打着每個幹部戰士善良的心。
楊京願意讓副連長帶女兒去北戴河。在陽光下,在沙灘上,在海水裡,那個叫點點的小姑娘會咯咯咯地瘋笑,溫暖的海浪會一下一下地輕舔着她紫紺色的小腳丫,她的爲她辛苦爲她內疚的母親會站在她的身後,含笑望着她……
楊京爲自己的想象感動,反而不太忍心再看那張有着明顯的渴望表情的胖得眉清目秀的臉了。
二分隊長,三分隊長,長機分隊長,司務長……李技師,王技師,張技師……
楊京看誰就想起了誰的好處和難處,覺得誰都不容易。於是,楊京就覺得她們個個都有資格去北戴河享受陽光、沙灘和海浪。爲什麼不該呢?楊京想。
楊京看了半天,想了半天,突然發現自己把自己給想忘了,於是自己在心裡把自己好一頓埋怨。然後,楊京開始不動聲色地在心裡整理自己的事蹟:早晨帶隊出操最多,機房值勤帶班最多,公差勤務幹活最多,戰士的無記名投票得票最多。楊京在心裡大聲地、理直氣壯地不知質問誰:不讓我去說得過去嗎?!
“吱——”一聲椅子腿跟地面劇烈磨擦的聲音,在沉悶的會場上格外地刺耳。像烈性傳染病一樣,馬上有無數個椅子的四腳開始模仿,陸陸續續地鬧出各種各樣的怪動靜來。楊京看見大家屁股普遍地不安分起來,紛紛晃動着上身給屁股減壓,那刺耳的聲音逐漸壯大並迅速連成了一片。
楊京也不由自主地加人到製造噪音的行列中。雖然楊京的耳朵對這種聲音深惡痛絕,但楊京的屁股卻不管三七二十一,趁亂好一陣輕鬆。楊京甚至還向前探出大半個身子,要看看坐在對面的好朋友王軍的本子上到底寫了些什麼。遠遠看去,王軍本子上黑壓壓的一片,怪成氣候的。楊京眯起雙眼,緊着辨認王軍龍飛鳳舞的非常大氣的字。楊京費了好大的勁兒,發現王軍黑壓壓的一頁紙上實際上是一種嚴重的重複。王軍實際上只寫了兩個字,但王軍卻不厭其煩地把這兩個字重複了上百次。沼澤。
有人開始起身上廁所,有人開始捧着空杯子出去續開水。這表明會議進入了相持階段,與會者體內的抵抗勢力開始活躍並形成了運動。沒有人規定,好像是約定俗成,連主持會議的指導員都對此種狀態掙一隻眼閉一隻眼地網開一面。
楊京等到在座的人差不多都出去活動了個遍,才從容地推開椅子,站起身來,邁開四平八穩的慢步子,出了會議室。
楊京站在黑糊糊的走廊裡乾的第一件事,就是很舒服地吐出了一口長長的氣,像從幾十米深的水下剛浮出水面的潛水員那樣。
楊京其實沒有一點需要上廁所的意思,但是楊京還是上了趟廁所,不是生理的需要純屬心理的需要。出了廁所,楊京在嘩嘩作響的水龍頭前把手冼得仔細極了。打一遍肥皂不夠,再打第二遍,再打第三遍。楊京像個要上手術檯的外科醫生,對手的把關很嚴。水龍頭前有一排招合金框架的大鏡子,楊京對着鏡子用溼漉漉的手梳理自己的短髮,撫摸自己清秀的五官。
楊京從鏡子裡看見了王軍。王軍的雙手插在軍褲口袋裡,一臉壞笑地望着鏡子裡的楊京。楊京知道幹軍又要損她了。王軍是從不放過任何一個過嘴巴癮的機會的,爲此她得罪了不少的人,但她不在乎,一如既往地樂此不疲。
果然,王軍哼唱了一句流行歌曲,香港歌星唱的歌讓王軍唱得字正腔圓:“戀愛中的女人最美……”王軍把最後一個字拖得很長,以示她對這個字的重視。
楊京一下子笑出聲來,鏡子中的楊京笑得陽光燦爛非常開心。楊京笑夠了,覺得應該回敬點什麼,想了半天,也想起了一首流行歌曲。楊京唱肷明顯不是王軍的對手,但好歹音基本上沒跑,吐字也能聽明白。楊京唱:“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等待一扇不開啓的門……”
王軍衝上來狠狠地給了楊京一拳,打得楊京蹲在地上,抱着肩膀直“哎喲”。王軍正跟一個拖家帶口的男人麻煩着,剪不斷理還亂地頭疼着。楊京因爲跟她是好朋友,又經常替他倆傳遞信息打打掩護,因此楊京有權力開王軍的這種玩笑。
楊京剛要走,蹲在廁所裡的王軍喊住她。王軍說:“你急什麼?多呼吸點新鮮空氣不好嗎?”
楊京哈哈大笑起來,反問她:“在這兒呼吸新鮮空氣?”王軍也咯咯笑了起來,笑夠了還嘴硬:“當然!這裡的空氣再不好也比會議室裡的強!廁所裡的空氣臭得自然,會議室裡的空氣虛僞得令人窒息。”
王軍提着褲子出來,楊京收住笑,問她:“哎,你說,誰能去?”
王軍裝傻:“去哪兒?”楊京一翻白眼:“去北戴河唄!”
王軍嘆出一口氣來,沉重地說:“這幫傢伙天天不幹點實事,好不容易幹一次吧,又是添亂!看把大傢伙搞的,好人都懷上了鬼胎!”
見楊京不吭聲,王軍反問她:“你認爲該誰去?”楊京想了想,試探着說:“我覺得誰都該去!”“哈!”王軍誇張地叫了一聲,上下打量着楊京,搖着頭說:“你看!你看!人離什麼最近?離虛僞最近!一學就會!”
楊京反擊道:“你別老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好像人家都簡單就你有思想似的。”
王軍在水龍頭前洗手,邊洗邊說:“簡單有什麼不好,有思想又有什麼好?你以爲有思想是件好事啊?告訴你吧,部隊不喜歡有思想!部隊喜歡簡簡單單的一根筋!”
王軍跟副連長是同批兵,她們這批兵大部分都是副連了,王軍還是個正排。因此,王軍的牢騷就比一般人多,也刻薄。
楊京說:“嗨!真是不識擡舉,誇你還這麼多毛病!你說,連長不該去嗎?”
王軍說:“她憑什麼該去?”楊京望着王軍的眼睛說:“憑什麼你應該知道。”王軍眼睛都不眨地刻薄地說:“醜能成爲理由嗎?”楊京笑了。楊京覺得跟王軍說話很過癮,是那種心領神會的過癮。這大概是她倆好的原因之一,很重要的原因。
楊京又說:“黃技師呢?讓她那口子跟她去享受一下軍屬待:,提高一下那個男人對軍人的認識,不好嗎?”
王軍扯着嘴角一聲冷笑,搖着頭說:“說你簡單還不服,如果你當醫生,只能去看兒科。對那種男人,別說河北省的北戴河了,就是美國的紐約華盛頓,照樣對你部隊說三道四!他是那種拿了人家手不短,吃了人家嘴不軟的東西,基本上屬於喂不熟的那種。你別指望他能跟咱們軍民共建,這些對他沒用!”楊京問:“你說什麼對他有用?”王軍一字一頓地回答說:“實行軍管!”楊京當真地想了想,說:“黃技師恐泊不行,你嘛還可以。”王軍不屑地說:“那種小男人,也配我軍管?!”楊京笑着擰開水龍頭,把手搞溼,把溼手思向王軍。王軍大叫了一聲,也緊跟着反擊,兩人一前一後出了衛生間。
在長長的走廊裡,楊京止住了鬧,很認真地問王軍:“咬,說真的,你估計這份革命的重擔最終能落到誰的肩上?”
王軍想都沒想,就說:“王春玲!”王春玲是副連長的名字,王軍人前人後總這樣叫她,副連長心裡一千個不舒服,也拿她沒辦法。
王軍邊往軍褲上.擦手,邊自言自語地說:“以後我要生孩子,也要生個有先天性心臟病的,有很多好處的。”
楊京站住了腳,皺着眉頭說王軍:“你說話太損了,這樣可不好!”
王軍白了楊京一眼,嘴硬道:“我就這樣,沒辦法!”
走到會議室門前,楊京握住門把回頭問王軍:“另一個呢?另一個會是誰?”
王軍半真半假地盯着楊京說:“很有可能是你。”“放屁!”楊京笑着擰開了會議室的門。
一進門,楊京明顯地感到會場上的氣氛不太對頭,有點像體育競技場上什麼項目進行到了半決賽。所有人的眼睛齊刷刷地盯着一前一後臉上尚有笑容的楊京和王軍,目光復雜,意義不明。楊京有點緊張,低下頭加快了步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你們倆到哪去了?”連長的聲音,不耐煩,壓了火一樣。楊京趕緊擡起頭去看連長,見連長把手裡的鋼筆倒提着,敲打着桌子,一臉的厲害。楊京不知說什麼好,心先“咚咚咚”地跑起步來。楊京一直有點怕連長,當戰士時就怕,提了幹還是改不掉地怕。
“我倆上廁所了。”對面的王軍,回答得非常從容。“上廁所用得着這麼長時間嗎?”連長逼着問。“廁所裡有人,我們等了一會兒。”王軍回答從容。“……”連長一下子說不出能一下子堵住王軍嘴的話,只好氣哼哼地住了嘴。
楊京鬆了口氣,擡起眉梢充滿敬意地望着王軍。王軍面無表情神聖不可侵犯的樣子令楊京自慚形穢。楊京就想不大通:王軍怎麼就上不去呢?這樣有思想有才氣的人怎麼就捨得不用呢?楊京想不通。
“剛纔你倆不在,大家提議王副連長去北戴河,你倆沒意見吧?”指導員和顏悅色地問。
楊京和王軍的目光迅速撞了一下,幾乎同時說:“沒意見!沒意見!”
沉默,又是大段大段地沉默。楊京因爲有上廁所的把柄,不太敢有什麼小動作了,乖乖地靠在椅背上,學着別人的樣子,做沉默狀。
王軍握着她那支粗杆老式鋼筆,動作很大地在本子上用力,楊京知道她在練字。沼澤,楊京似乎看見她繼續在這兩個字上下工夫。她幹嗎對這兩個字沒完沒了呢?沼澤,沼澤,沼澤。楊京在大腦裡搜尋對這兩個字的解釋:好像是一種非常泥濘非常難走的地帶,弄不好會要人命的。楊京不能理解王軍此時此刻對這兩個字的鐘情。王軍經常地與衆不同,她的這種與衆不同使她的公衆形象有着很大的分歧。一部分人欣賞她,一部分人不太待見她。可惜的是,欣賞她的人幫不上她的忙,能幫上她的人又不太待見她。楊京想起王軍在門口說的那句半真半假的話,楊京的心不知爲什麼會一動。王軍的猜測已經證實了一半,那一半會不會也得到證實呢?楊京自然希望得到證實。但怎麼會呢?楊京在心裡嘀咕:這等事一般都是論資排輩的,在連裡排這種隊,楊京一般是要倒着數的。
這樣一嘀咕,楊京就不耐煩起來,愛誰是誰,是淮就快點定下來,再這樣坐下去,人會瘋的。
正煩着,文書探進半個腦袋,說:“司務長,後勤曲助理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