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老有股子飯味的司務長獲得解放般地從椅子上彈起來,臉上的喜悅顯而易見。
指導員卻叫住了她:“司務長,你把意見留下再走。”司務長愣了一下,臉慢慢地紅了。司務長囁嚅了半天,眼睛在連長和指導員的臉上來回竄,吐字不清地說:“我看,我看,那就連長去吧。”說完,匆匆撤離現場,逃跑一般。
楊京看見連長長得不怎麼樣的臉紅了,有點難爲情的樣子。楊京再看指導員,覺得看出了點名堂。
指導員是不太在意北戴河的。指導員的丈夫在機關管理處,指導員近水樓臺早就領略過北戴河的風光了。但指導員在意誰去北戴河,尤其在意自已的搭檔連長去。
指導員和連長的配合一直不怎麼諧調,老有一股子勁擰着,自然不是擰在一起。這是話務連的每一個幹部都能體會得到的。按說,她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都是些女人之間能意會卻言傳不出的小感覺。但女人之間的感覺容易錯位,這是上帝也沒有辦法的事。此刻的指導員感覺又錯位了。
指導員聲調很平地問:“大家有意見嗎?”
大家不吭聲。
楊京對大家的不吭聲有兩種理解,一是大家對最終失去這剩下的百分之五十的希望心有不甘,二是大家同她一樣,也覺察到了指導員的錯位,有意見不好,沒意見也不好,大家想回避,不想卷人。
指導員又問了一遍:“大家有不同意見嗎?”楊京注意到連長臉上的紅加重了,這種加重的紅色已經有別於開始的那種紅色了。
有跟連長關係好的人帶頭說沒意見,大家像尾隨着頭羊的羊羣,跟着說沒意見。
“好,就這樣定了,連長和副連艮去北戴河療養!”指導員不動聲色地這樣說。
楊京馬上就聽出了不妥:連長和副連長去療養?連裡這麼多的幹部,怎麼好事都跑到連首長身上了?有些事情就怕提醒和暗示,本來大家都沒想到這一層,一經提醒和暗示,事情就不那麼簡單了。
連長說話了,連長的聲音很冷靜:“謝:家對我的關心和照顧,心意我領了,但我有事不能去。”
副連長緊跟着表態說:“我也不去。”停了一會兒又補充說:“這幾天後勤有個會,我也去不了。”
大家見狀,紛紛爭先恐後地送順水人情:“連長去吧!”“副連長去吧!”聲音此起彼伏,會場上呈現出一派團結友愛的景象,―人感動的。
楊京看見對面的王軍在笑,笑得非常曖昧。楊京也跟着笑,笑得也曖昧。
外頭有人喊楊京接電話,楊京三步並作兩步地躥出了會場。
電話是楊京的男朋友打來的。
男朋友在電話裡問楊京:“定了嗎?”
楊京答:“基本上定了。”
男朋友問:“是誰?”
楊京答:“連長和副連長。”
男朋友在電話那頭哈哈大笑起來,楊京問他笑什麼,他笑夠了,才說,“我笑她倆夠倒黴的了。”楊京問:“怎麼倒黴了?”
男朋友答:“去北戴河的名額取消了,部裡要在北戴河辦學習部。”
楊京一下子不知說什麼好,好不容易纔緩過勁來,說:“好唾!好桂!機關把我們當猴耍!”
男朋友反問道:“你們自己有沒有把自己當猴耍?”
楊京回到會場上,徑直走到王軍身邊,坐到司務長空出的位置七,奪過王軍手裡的粗杆鋼筆,在寫滿“沼澤”的本子上,把消息告訴了她。
王軍先是眨着倆大眼睛,一副看不懂的傻樣子,停了一會兒,突然笑了,笑得挺開心。
王軍伏過身子,把頭探向楊京,剛要衝着楊京的耳朵說悄悄話,突然聽到指導員點她的將。
指導員給王軍出難題:“王軍,你看誰去合適?”王軍擡起頭來,想了一會兒,一本正經地說:“我看一分隊長楊京去比較合適。”
楊京大吃一驚,急忙扭頭去看王軍,見王軍眼都不眨頂頂認真的勁頭。楊京氣急敗壞地在桌子底下狠狠地端了她一腳。“哎喲!”王軍大叫一聲,嚇了大家一跳。
列兵肖冰剛分到話務連,就接二連三地出洋相。第一個洋相出在剛跨人連隊的那一瞬間。別的新兵都麻麻利利、順順溜溜地魚貫邁進了連隊那草綠色的大門,惟獨到了肖冰這兒,出了麻煩。一個小得幾乎被流水的兵們踏平的門檻,將她洋了一個大跟頭。
那跟頭跌得實實在在的,以至於肖冰好半天都沒有爬起來。比摔青的膝蓋更嚴重的是響聲,那響聲來自肖冰手裡提着的臉盆。猝不及防的嶄新的臉盆被甩出了八丈遠。臉盆以及臉盆裡的刷牙的、洗頭的、抹臉的傢伙們一股腦地、爭先恐後地在水泥地上製造出刺耳的噪音。
如果是在別的部隊倒也罷了,頂多是碎幾個瓶子掉幾塊漆的事,但在通信部隊卻比較討人嫌。因爲正是早晨點鐘的時候,下夜班的老兵們剛剛睡着,這熱熱鬧鬧的動靜很容易把她們從夢裡拽出來。
在門口迎接的連長,看着在自己腳下打轉的刷牙缸子,眉頭就緊急集合到了一處。把剛要笑出來的新兵們嚇的,趕緊各掃門前雪地把各自面部上的表情收拾好,眼睛在站着的連長和趴着的肖冰身上來回竄,好一陣沒人敢上前扶一把。第二個洋相出在兒天后的一個早操中。本來肖冰是第一個從上鋪彈起來的,又是第一個從宿舍裡衝出來的,但衝了一半,發現別人的雙手都在腰間忙着扎武裝帶,這纔想起自己把這傢伙給忘到腦後邊去了。於是,又折回去拿腰帶,等她扎着腰帶跑出來的時候,見蛇一樣的隊伍已經開始跑動了。她緊跑幾步,追上隊尾,將功補過地扯起嗓子,一、二、三地跟着大隊人馬喊起口號來。
隊伍圍着營院跑了一圈,返回的時候,卻越過了話務連的門口,在隔壁報務連的門口立定下來。肖冰心裡正納悶着,帶隊的中尉發現了這個陌生的尾巴。
中尉莫名其妙地問:“咦,你是哪個單位的?”肖冰傻呼呼地答:“我是話務連的呀。”報務連的隊伍先是集體地一愣,片刻後,一陣沖天的大笑爆起,報務兵們七手八腳地解着腰間的武裝帶,蹲在地上直喊“哎喲”。
第三個洋相出得最倒黴,既得罪了人,又落了個笑話,以至成爲話務連的經典。
那天輪到肖冰出任連隊行政值日員。頭一次戴值日員紅袖標的肖冰興奮得幹勁沖天,天不亮就爬起來,把連隊的裡裡外外打掃得乾乾淨淨,早起的副連長見了,拍着她肉乎乎的膀子笑得比較慈祥。這樣一來,肖冰渾身的勁頭就越發地使不完了,恨不能扛着掃帚,去把整個團部大院全部掃一遍。
上午10點多鐘,肖冰從收發室取報紙信件回來,見三分隊的分隊長正坐在值班室的椅子上敞着軍上衣給孩子餵奶,一個跟肖冰差不多大的小保姆站立一旁。三分隊長長得人高馬大,生的兒子也不含糊,半歲不到的孩子,看着跟一歲的差不多。抱着一摞報紙信件的肖冰就有點吃驚,她立在門口,細着嗓子,說出了那句載入話務連史冊的經典語錄——
“分隊長,你孩子這麼大了,還吃牛奶呀?”
不知爲什麼,肖冰的分隊長不怎麼喜歡她,沒有什麼具體的原因,反正就是不怎麼喜歡。這點,肖冰是能感覺出來的,爲此,肖冰挺的。
其實,肖冰也不怎麼喜歡這個扛着一顆星的分隊長。肖冰不怎麼喜歡的原因很具體,覺得這個少尉人不大,架子倒不小。成天昂首挺胸,目不斜視的,在她眼裡,大概只剩下天了。
只是,肖冰的不怎麼喜歡無關緊要,而分隊長的不怎麼喜歡卻至關重要。有些事,就是這麼天經地義地不合理。不服氣也沒用。
一天,值小前夜的肖冰早早地醒來,翻來覆去地怎麼也沒有了睡意,牀板在她的身下吱吱地叫。睡下鋪的老兵被吵醒,探起身來小聲訓斥道:“怎麼啦?炒瓜子哩!”嚇得肖冰趕緊貼緊牀板,像被釘上了釘子。
等下鋪的老兵好半天沒動靜了,肖冰像只貓似的,從上鋪躬着身子下來。她踢踢腳地端起臉盆,出了房門,這纔敢大口地喘出一口銷。
站在兩面牆上都是招合金鏡子的寬大的洗揪間,望着鏡子裡無數個身材苗條的自己,肖冰有一種心曠神飴的感覺。用果味牙膏刷完牙,滿嘴都是甜香。再在臉上塗上淡綠色的青瓜洗面奶,那清香的感覺更是舒服得小行。肖冰甚至哼開了小曲,她的嗓子真不怎麼樣,調也跑得挺厲害的,但在空無一人的洗漱間哼給自己聽,也是夠愉快的了。
這個時候,鋁合金鏡子裡又出現了一個端臉盆的人。肖冰忙閉上愉快的嘴,仔細一看,嚇了一跳:原來是分隊長,雖然她是一副睡眼惺忪剛睡醒的樣子。
肖冰想主勸打招呼,但看分隊長那副沒睡醒的樣子,又不知這招呼該怎麼打。正猶豫着,分隊長看見了她,先打了聲招呼:“怎麼不睡了?”
肖冰剛要訴說自己的睡不着,見分隊長已經擰開了水龍頭,嘩嘩的流水聲已經不容她多嘴多舌了。
分隊長擠上牙膏刷牙,抹上奶液洗臉,刷得專心,洗得細緻,似乎這洗漱間裡只有她一個人。
其實,肖冰早就洗漱完了,但這個時候反而不好走了。不打招呼走吧,顯得沒禮貌;打招呼走吧,又不知該打怎樣的招呼。就這樣猶豫着,磨蹭着,等待着。一時間,洗揪間兩個水龍頭像在嘩嘩地比着賽。
好不容易等分隊長洗漱完畢,肖冰剛要鬆出一口氣來,卻見分隊長又往臉盆裡倒洗衣粉,肖冰這才發現,分隊長盆裡還有一條髒軍褲。
肖冰心裡暗暗叫苦,心想自己這麼裝模作樣下去總不是個事。正想怎麼告辭走,見連部文書探進腦袋來,說:“分隊長,連長找
你。”
分隊長嘴上應着,手上甩着水珠子,跟着文書快步走掉了。肖冰如釋重負,她其至朝鏡子裡的自己做了個鬼臉,爲自己的尷尬找臺階。她收拾好東西端上臉盆,正要離開的時候,突然意識、到一個更大的尷尬正擺在她面前。
分隊長的臉盆裡,具體點說,就是分隊長的那條髒軍褲。就這麼走掉嗎?也不是不可以,但總不如替分隊長洗完再走漂亮,但替領導洗衣服,似乎又有點那個,反正是一種挺不好的感覺。
上等兵彭兵進來的時候,列兵肖冰正提着那條混紡的軍官褲子在一上一下地清洗着。肖冰從鏡子裡發現彭兵的時候,慌忙把提着的褲子摁到盆子裡。
但似乎已經晚了,長着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的彭兵,已經明察秋毫地一覽無餘了。
彭兵咧開嘴巴笑了,她笑得曖昧卻又意味深長。彭兵睡在肖冰的下鋪,就是訓肖冰“炒瓜子”的那位。雖然她的肩章上只比肖冰多一道細槓槓,但感覺,像她比肖冰年長一輩。
彭兵擰開水龍頭,開始刷牙洗臉。彭兵的沉默反而令肖冰心虛。肖冰希望彭兵說她點什麼,哪怕是諷刺她幾句也好,那樣的話,她就可解釋了。這可好,彭兵什麼也不說,她也就什麼也不好解釋了。
就這樣,彭兵在“嘩嘩”地洗着臉,肖冰在“嘩嘩”地洗着褲子。彭兵刷完牙洗完臉,關了水龍頭,收拾完東西,端上臉盆要離開了,肖冰還在沒完沒了地“嘩嘩”用着水。彭兵停下腳,說:“哎哎,你的勁不要錢,這自來水可是要交錢的。”
肖冰就紅了臉,小着聲音說:“什麼意思嘛。”彭兵說:“沒什麼意思,就是讓你節約用水!”
這個時候,肖冰就愈發不好意思了,腦子一亂,決了一句沒過腦子的話。
肖冰說:“你幹嗎陰陽怪氣的?又不是我自己願洗的,是分隊長讓我幫她洗的。”
說完這句話,肖冰就知道自己錯了,並且錯得無可挽回。因爲在頭上方的鋁合金鏡子裡,出現了一槓一星的少尉分隊長。
褲子事件後,列兵肖冰在分隊長面前越發地擡不起頭來了。肖冰的心裡一天到晚七上八下的,沒完沒了地難受。肖冰本來想找分隊長解釋,但鼓了幾次勇氣,也沒張開這個嘴。肖冰心想:只好讓時間證明自己不是那種人了。現在,肖冰特別相信那句“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的老話。
那天,在機房見習的尚冰有預兆地表現得一塌糊塗。所有的電話號碼都從腦子裡不翼而飛了,所有的手上動作全都沒了章法。她負責的瀋陽軍區方向,紅燈閃,綠燈亮,對方的呼叫亂成了一鍋粥。
其實,這種現象正預示着肖冰的即將出徒。因爲話務連的老兵們都知道,一個見習的新兵,在即將放單飛的前期,都會出現這種大的反覆。老兵們戲稱這是“迴光返照”。肖冰的正班雖然知道自己的副班在“迴光返照”,但對着手忙腳亂不着要領的副班,還是控制不住地氣不打一處來。她把肖冰的耳機插頭一把扯下來,撥拉着肖冰的身子,一迭聲地說:“下去!下去!一邊呆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