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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_06

第二部_06

06

聶赫留朵夫在房門和過道門楣上頭給碰了兩下,這才走到外面。有三個孩子在外面等他:一個是穿白衫的,一個是菸灰衫的,一個是穿粉紅衫的。沒一會兒又有幾個孩子走了過來。在門外等他的還有幾個抱小孩子的婦女,其中就有那個在屋裡見過的瘦女人,抱着她那輕飄飄的、臉無血色、頭戴碎布小圓帽的小孩。而那小孩長一張皺巴巴的老頭臉,帶着古怪的笑,大拇指像**般顫動着。聶赫留朵夫知道,那笑其實是有病的笑。他問這女的是誰。

“她就是我對你說過的阿尼霞。”歲數大的孩子回答。

聶赫留朵夫轉身問阿尼霞:

“日子過得怎樣?靠什麼活口呀?”

“過得怎樣?靠討飯。”阿尼霞說罷哭了起來。

抱在手裡的小孩那張皺巴巴的老頭臉上又露出神經質的笑,兩條蚯蚓似的細腿在抽搐。

聶赫留朵夫掏出錢夾,給了她十個盧布。沒走出兩步,另一個抱嬰兒的婦女追了上來,接着又來了一個老太婆,一個婆娘。人人都訴說自己的窮困,請求賙濟。聶赫留朵夫把錢夾裡剩下的六十盧布零票全發了,帶着十分沉重的心情回到家,也就是回到管家住的廂房。管家笑着迎接他說,農民今天傍晚就能聚齊。聶赫留朵夫謝過他,沒回屋裡,卻進了花園,沿着撒滿白色蘋果花瓣和鋪着萋萋青草的小徑走去,思考着他剛纔見到的種種情景。

起初,廂房周圍靜悄悄的,可過了會兒,聶赫留朵夫聽到那裡有兩個女人在怒衝衝地說話,還相互打岔,老是微笑的管家也不時插上一兩句。他於是留神傾聽。

“我已經夠受的了,你何必再把我往死路上趕?”一個女人忿忿說。

“因我不小心牛才溜了進去的嘛,”另一個說,“你把牛發還了吧,幹嗎折騰牲口,叫孩子沒奶吃?”

“要麼罰款,要麼做工抵償。”管家心平氣和地回答。

聶赫留朵夫出了花園,走近臺階,見站着兩個披頭散髮的村婦,其中一個顯然懷孕在身,就快分娩了,管家則站在臺階上,把雙手插在褲兜裡。兩個村婦一見東家,便不再作聲,趕緊整了整滑落的頭巾,而管家從褲兜裡抽出手,臉上陪着笑。

事情是這樣的:據管家說,農民往往故意把他們的小牛犢、甚至奶牛放到主人的草場吃草,這兩個女人的奶牛就是在草場被捉住,牽了來的,管家要求每人或者罰款三十戈比,或者用兩天人工來抵償;村婦們則說,第一,她們的牛纔去一小會兒,第二,她們沒錢,而第三,即使答應以人工抵罰,也應該立刻放還她們的奶牛,因爲奶牛在太陽底下曬了大半天,又沒進草料,已在哞哞叫了。

“我多少次客客氣氣地勸過你們,”笑吟吟的管家說着回頭看了看聶赫留朵夫,像要他做證似的,“你們回家吃飯的時候一定要把牛拴好。”

“我剛去給小的餵奶,牛就跑了。”

“你既然放牛,就別離開嘛。”

“可小的誰

來喂?你又不會給他餵奶。”

“要是牲口亂糟蹋,壞了草場,倒也沒說的,可它跑進草場沒一小會兒呀!”另一個說。

“整個草場都不像樣兒了,”管家對聶赫留朵夫說道,“如果不加處罰,將來連一點兒乾草也別指望收。”

“喲,說話別造孽,”懷孕女人說,“我家的牲口就從來沒給逮住過。”

“可是現在給逮住了。不罰錢,就用人工抵。”

“人工抵就人工抵,那你把牛放了,別讓餓死,”她氣鼓鼓地說,“裡裡外外只我一個,晝夜得不着休息。婆婆病,我男人只知灌酒。活兒還忙不過來呢,可你還逼着我去抵工。”

聶赫留朵夫叫管家把牛放了,自己又走進花園裡想他沒想完的問題。但是,還有什麼可想的呢?一切都已明明白白的了,他甚至覺得奇怪:像這樣明明白白的事怎麼許多人看不到,長久以來他自己怎麼也沒看到呢?

“民不聊生,百姓對這樣苟延殘喘的生活早習以爲常,見怪不怪了。他們聽任兒童夭折,婦女幹她們力不勝任的工作,年老的人食不果腹。人到這地步,甚至覺察不出這種生活的可怕,也不去抱怨這種可怕的生活。可是我們卻據此認爲這種景象古已有之,不值得大驚小怪。”如今他清楚地看到,成爲農民切膚之痛的窮困,原因在於他賴以養家活口的土地被地主霸佔了。他清楚地看到,老人、孩子因爲沒有牛奶而憔悴,而死亡,沒有牛奶是因爲沒有用以放牧牲口的草地和喂牲口的乾草。他清楚地看到了農民受苦的原因,最主要的直接的原因是土地不在他們手裡,而是在那些享有土地所有權、靠農民血汗過日子的人手裡。農民迫切需要土地,沒有土地就要餓死,而土地是靠這些陷入極端貧困的人來耕作的。但結果怎樣呢?從地裡打下的糧食賣到國外,用它來給土地擁有者買帽子、手杖、馬車、銅器等。這一切,他現在看得再清楚不過了,這好比一羣馬關在柵欄裡,啃完腳下所有的草,它就會消瘦、餓死,除非讓它另覓有草料的地方……這是可怕的,無論如何是不允許存在下去的,應該找出辦法來消除這種現象,至少自己不再參與其事。“我一定要找出辦法來,”他在白樺林小徑上來回走着一面思索一面自言自語,“我們的學術團體、政府機關和報章雜誌一再討論農民貧困的原因以及改善農民生活的辦法,但就是不提唯一可靠的、行之有效的辦法,那就是不再獨霸農民不可或缺的土地。”於是他清楚地記起亨利·喬治的基本原理,記起他對這一原理曾十分欽佩,後來卻忘得一乾二淨。他不由感到驚訝。“土地如同陽光、空氣、水一樣不能成爲私產,不能用作買賣,人人都有同等權利享有土地和土地爲人類提供的財富。”現在他明白了,爲什麼他一想起在庫茲明處置土地的辦法就感到內疚,因爲他是在欺騙自己:明知他不應擁有土地私有權卻又認可自己享有這個權利;他把部分土地收益送給了農民,其實他在內心裡知道任何土地收益於他無權享用的。現在他決心改弦易轍,不再照搬

庫茲明那一套。他頭腦裡已經擬定一種方案,就是把土地交給農民,收取若干租金,但此租金仍屬農民財產,用作交納官賦和農民公益事項。這不是單一稅,然而它是現行制度下最接近單一稅的可行辦法,它主要的優點是,就此取消了土地私有權。

他回到屋裡,管家帶着特別高興的笑容請他去用午餐,擔心若用遲了,他妻子和那耳根戴小絨球的娘們爲他蒸煮燒烤的菜餚過了火候。

飯桌上鋪了一方粗桌布,繡花手巾權當餐巾。此時桌上已放了個斷耳撒克遜古瓷湯盆,裝着雞塊土豆湯。雞塊就是那隻時而蹬蹬這條腿、時而蹭蹭另一條腿的大公雞宰了剁成塊、燉出來的,有些地方毛都沒除盡。第二道菜是帶毛烤雞配奶渣餡餅,加有好多的牛油和白糖。雖然不可口,聶赫留朵夫照樣全放進嘴巴,壓根兒不理會吃的是什麼,兀自做他的思考。他這一思考,倒真解決了問題,把從村子裡帶回的愁悶一筆勾銷了。

戴絨球耳環的娘們每次怯生生地上菜,管家妻子便從門裡張望,而管家本人則爲妻子有這好手藝笑得越來越歡。

飯後聶赫留朵夫好不容易讓管家坐下來。爲了檢驗他自己擬的方案是否得體,也爲了把他的思考說給別人聽聽,就向管家一五一十說了向農民出讓土地的方案並徵求他的意見。管家笑嘻嘻地像是早想過這事,現在聽他說起很爲他高興似的。其實,他什麼都沒聽明白。沒聽明白不是因爲聶赫留朵夫講得不清楚,而是因爲,如果照這方案實施,聶赫留朵夫利了別人卻損了自己,而管家頭腦裡藏着個根深蒂固的老觀念:人不利己,天誅地滅。所以,當聶赫留朵夫說及地租應充作農民的公積金時,他認爲這裡面有什麼東西沒說透徹。

“我懂了,也就是您可以從公積金中抽取利息,是吧?”

他頓時眉開眼笑。

“絕對不是。您要明白,土地不能成爲個人私產。”

“對呀!”

“因此,土地所出,應屬於大家。”

“這麼一來,您不是就沒有收入了嗎?”管家斂容道。

“我放棄我的土地。”

管家沉重地嘆了口氣,過後忽又笑了起來。他現在懂了,他這才明白聶赫留朵夫頭腦不正常。他立刻在聶赫留朵夫的放棄土地方案裡尋找起有利可圖的可能性,一心希望在這方案中撈點兒好處。

但當他明白到這也不可能時,便感到失望,不再對方案有興趣了,只是爲了討好東家,臉上依舊保持着笑。聶赫留朵夫看出管家不理解,也就放走了他,自己坐到刀紋累累、墨水斑斑的桌子跟前,把方案寫成文字。

太陽落到了剛吐新芽的菩提樹後面,蚊蚋成羣地飛進小窗,叮咬着聶赫留朵夫。他剛寫完方案,就聽到從村子裡傳來牲口的叫聲,吱吱嘎嘎的開門聲,莊稼漢準備出席大會的議論聲。聶赫留朵夫告訴管家,說不必由農民來賬房辦公室,而由他進村到他們集會的院子裡去。他急匆匆地喝了管家端來的茶,便往村裡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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