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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赫留朵夫還沒有跨下車廂時便注意到車站場地上停着幾輛華麗的三套和四套馬車,那些馬喂得膘肥體壯,頸上套着丁零丁零的小鈴鐺。待他踏上雨淋後的木板月臺,頓見頭等車廂旁站着一羣人,其中一個身高體胖的太太尤其矚目。那太太的女帽上插一根珍禽的羽毛,身上是一件夏季的雨披。她旁邊是個年輕後生,高個兒,鷺鷥腿,穿件騎自行車的短打,手牽着吃得肥肥的、脖上套有昂貴項圈的大狗。他們身後則是手捧雨衣雨傘的聽差和來接客的馬車伕。這一羣人,從胖太太到手提長外衣底襟的馬車伕,莫不帶着安閒、自命不凡、酒足飯飽的印記。在這羣人周圍立時圍上許多好奇心重和見富眼熱的人,有男有女,有戴紅制帽的車站站長,有憲兵,有電報員,乘客。還有一個瘦小姑娘,一身俄羅斯式穿戴,頸佩項鍊,她每逢火車到站都必在場。
聶赫留朵夫認出牽狗的後生原來是在中學讀書的柯察金家的少爺,胖太太則是公爵夫人的姐姐,柯察金一家便是搬到她莊園來消夏的。身穿金絛制服、腳登鋥亮皮靴的列車長打開車門,爲表示尊敬一直把住車門不鬆手,讓菲利普和系白圍裙的搬運工小心翼翼地把坐在躺椅上的絲瓜臉公爵夫人擡下來。姐妹見面,相互問候過後就用法語商量起來:坐敞篷馬車好還是坐轎式馬車好?商妥之後,一行人由手捧陽傘、帽籠的鬈髮使女殿後,向車站出口而去。
聶赫留朵夫不想撞見他們,免得再次告別那些麻煩,故爾收住腳再沒往前走,專等一行人過去。公爵夫人、她兒子、米茜、醫生和女僕都穿過了出口,只剩老公爵和他的連襟落在後面。他兩人在用法語交談。聶赫留朵夫離得遠,只聽到些片言隻語,其中一句是老公爵說的,不知怎地給聶赫留朵夫留下很深的印象:
“啊,他出身於真正的上流社會,真正的上流社會!”大概公爵在高聲說一個什麼人。說完這話,他和他連襟在列車員和腳伕畢恭畢敬陪送下出了車站。
就在這時候,不知從哪兒來的一批工人,個個穿着樹皮鞋,肩背短皮襖和口袋,繞過車站建築物來到月臺上,接着急急地走向迎頭第一節車廂。但是,正往裡進時,列車員把他們轟了出來。工人們踩着,擠
着,涌向另一節車廂。頭裡幾個工人帶着口袋才擠進車門,不料一個站在出口處的列車員發現了他們,就厲聲吆喝。進了車門的人趕忙退了出來。工人們邁開急促的步子朝下一節,也就是聶赫留朵夫坐的那節車廂走去。可列車員又不讓上。他們本打算再去下一節,幸好聶赫留朵夫告訴他們說車裡有空位,儘管進。他們終於進了車廂,可以分頭找空位坐下了,然而戴帽子的先生和另外兩位太太認爲這夥人跟他們同坐一節車廂無疑損了面子,因而堅決反對,要趕他們走。可憐這二十來個人,年輕和年老的,個個臉帶倦容,像犯了禁一般又拿起揹包,一路磕磕碰碰,往下一節車廂走去,分明是準備走盡海角天涯,坐到人家吩咐他們坐的任何地方,哪怕坐到釘子上也行。
“渾蛋,往哪闖?還不找位子坐下!”向他們吼叫的是迎頭走來的列車員。
“嘿,這樣的事倒新鮮!”年輕太太說,大概自信她那一口漂亮的法語能引起聶赫留朵夫的注意。帶手鐲的太太則蹙着眉尖,不斷嗅着鼻子嘟嘟囔囔,說跟這些鄉巴佬坐一起倒也愉快哩。工人們像是逃脫了厄運,覺得很高興,於是各找空位,卸下沉甸甸的背囊,塞進長椅子下面。
方纔坐塔拉斯對面說話的花匠回他原來的座位去了,因此塔拉斯旁邊和對面一共空下三個座位,有三個工人在那裡安下了身。可這時見聶赫留朵夫向他們跟前走來,一身上流人打扮,他們不由慌了神,立時站了起來打算走開。聶赫留朵夫請他們留在原處,他自己則坐到靠走道一邊的椅把手上。
年約五十來歲的工人跟他身邊的年輕工人交換了一下眼色,眼中分明帶着疑慮甚至恐懼:這老爺非但不擺出架勢罵他們,攆他們,還給他們讓坐,怎不叫他們驚奇呢!他們提心吊膽,怕由此惹出一場禍來。不過,他們隨即看到這裡面並不包含任何陰謀詭計,而且這老爺還和塔拉斯隨便聊天,也就放下了心。老的那個命年輕的改坐到背囊上,請聶赫留朵夫坐回原來的位子,與他對面。初時他還畏畏縮縮的,竭力把穿樹皮鞋的腳收攏,以免碰撞老爺,可到後來,他和聶赫留朵夫、塔拉斯談得那麼投契,甚至說到興頭上還用手背拍拍聶赫留朵夫的膝蓋。他是在說自己的那一行情況。他
們乾的是挖泥炭活兒,已經幹了兩個半月,這會兒是把掙的錢帶回家去。每人口袋裡兜着十個盧布,其餘的工錢在受僱時就已提前支了。據他說,他們從早到晚泡在沒膝深的水裡,只有午間兩小時的休息。
“沒有幹慣的人自然覺得苦,”他說,“不過,只要幹熟了,也就不覺得怎樣了,就是伙食好才成。起初很糟,人人抱怨,如今伙食改善了,幹活也就輕快多啦。”
後來他又說到他二十八年來一直在外面掙錢,掙的錢全都交給家中,先是交給他爹,後來交給他哥,眼下是交給他當家的侄兒。他從每年五六十盧布的收入中抽出二到三盧布花到找樂子上,也就是花在買菸和火柴上。
“身子乏了,有時也喝點兒白酒,真是罪過!”他像表示歉意般笑着補充說。
他還說到婦女怎樣在家頂替男人乾地裡活,說到他們今兒臨行之前工頭請他們喝了半桶白酒,說到他們中間有一個死了,另一個在生病,現在正帶那個生病的回家。他指的病人就坐在這節車廂的角落裡。那還是個年輕孩子,現在臉色發白,嘴脣發紫,顯然是得上了瘧子病,正在打擺子。聶赫留朵夫走近他,想問他話,但見到那孩子的目光那麼緊張,神色那麼痛苦,不敢再用問題打擾他,只勸那個年長工人給他買些奎寧,並把這藥名寫到紙上。聶赫留朵夫打算賙濟他些錢,但年長工人婉拒了,說他自己有錢。
“哦,我出門的次數不算少,可像這樣的老爺從沒見過。他不但不打你個脖子拐,還給你讓出位子來,可見老爺也有各種各樣兒的。”他對塔拉斯說。
“是啊,這是一個全新的世界,迥然不同的世界。”聶赫留朵夫瞧着這些人的乾瘦而強健的四肢,身上的土布衣着和黧黑、疲倦的親切臉龐暗自想。他覺得他自己就處身在這嶄新的世界之中,這兒有全新的人,有他們從真正的、人類該有的勞動生活中產生的情趣、痛苦和歡樂。
“啊,這纔是真正的上流社會。”聶赫留朵夫想起老柯察金公爵說的話以及老柯察金之流所身處的窮奢極欲、遊手好閒的世界和低下卑劣的生活情趣,不由暗自感嘆。
他體驗到了一個旅行者發現新的、無人知曉的美麗世界時的歡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