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聶赫留朵夫在傳令兵帶領下又來到了燈光照亮的院子。
“去哪?”迎面來的一個押解兵在問護送聶赫留朵夫的傳令兵。
“去隔離室,五號。”
“這兒過不去,門上鎖了,要走那個門。”
“幹嗎上鎖?”
“班長鎖的,他去村子裡了。”
“哦,那麼請往這邊走。”
傳令兵領了聶赫留朵夫,踩着木板往另一個門走去。還在院子裡的時候就聽見屋裡嗡嗡的說話聲和走動的腳步聲,很像一窩興旺的蜜蜂正忙着離巢分居,待一走近,打開門,嗡嗡聲就更響了,變成了吵嚷、咒罵和哄笑。鐐銬丁當響,空氣中瀰漫着聶赫留朵夫所熟悉的糞便和煤焦油臭味。
人聲和鐐銬聲,再加上那股惡臭味兒,往往使得聶赫留朵夫產生噁心欲吐的痛苦感覺,先是心理上的,隨之轉變爲生理上的,而一聽到鐐銬聲,就聯想到惡臭味兒,反之亦然。
過道里放着一個臭烘烘的大木桶,也就是所謂的“馬桶”。聶赫留朵夫第一眼看到的是個坐在木桶沿上的女人。她對面站着個男的,半邊頭上壓頂囚帽。他倆正在交談,見聶赫留朵夫進來,男犯擠了擠一隻眼發話道:
“就連皇上也得撒尿呀!”
女犯趕忙放下撩起的囚服下襬並垂下頭。
過了過道,便是條走廊,
朝走廊一邊的牢房門都敞開着。第一間牢房住帶家眷的犯人,其次一間大牢房住單身犯,走廊盡頭兩間小的專住政治犯。旅站的這幢房子原來規定住一百五十人,但現在住了四百五十個,所以牢房容納不下,把走廊也都擠滿了。犯人在地板上或坐或躺,還有的人提着空茶壺走出去,把它裝滿開水又走回來。塔拉斯也在這些犯人當中。他追上聶赫留朵夫親切地問好,不過,他那和善的臉卻因鼻子上和眼睛下添了幾處青紫的傷痕,變得醜陋了。
“你這是怎麼啦?”聶赫留朵夫問。
“出了點兒事。”塔拉斯笑着回答。
“他們老是打架。”押解兵不屑一顧地說。
“是爲了娘們。”走在他們身後的一個犯人插話,“他和獨眼龍菲季卡幹了一架。”
“那麼菲道霞呢?她怎樣了?”聶赫留朵夫關心地問。
“沒什麼,她好好的。這不?我爲她打開水來了。”塔拉斯說罷進了第一間牢房。
聶赫留朵夫朝門裡望去,但見鋪上鋪下全擠滿了男男女女,整個兒房間都被烤衣服的水汽籠罩住了,女人的叫嚷聲一刻也不停。再過去一扇門,便是單身犯牢房。那裡更擠,門裡門外都站滿鬧哄哄的人,他們穿了溼衣服,好像正在分錢算賬。押解兵告訴聶赫留朵夫,說犯人用紙牌代替鈔票聚賭,這會兒是犯人頭兒在清賬,憑輸給莊家的紙牌從犯人的伙食費
里扣錢。站在近處的人見到押解兵和老爺,都閉起嘴不再作聲,用敵意的眼光目送他們走過。在這夥犯人裡,聶赫留朵夫認出了苦役犯菲道羅夫和他經常帶在身邊的一個小夥子。那小夥有一張像是浮腫的小白臉,老是垂着眉毛,顯出可憐的樣子。此外他還認出了惹人討厭、爛掉了鼻子的麻臉流浪漢。這傢伙是出了名的,有一次他逃進老林子,把同夥打死,用人肉充飢。流浪漢站在走廊裡,一條肩上斜搭着溼漉漉的囚衣,蠻橫地瞅着聶赫留朵夫不給讓路。聶赫留朵夫打從他身側繞了過去。
儘管他對這景象已經司空見慣,儘管三個月來在各個不同的場合下經常看到這四百多名囚犯,大熱天裡拖着腳鐐,在揚起了滾滾煙塵的大道上,在中途休息的時候,在旅站的院子裡、遇上天氣暖和出現公開通姦的可怕場面時,可每次他走進他們中間,發覺像這會兒一樣投來的目光,仍不免產生出一種羞愧和負疚的感覺,而在這羞愧感和負疚感裡夾雜着難以遏止的厭惡和恐懼。他爲此深感苦惱,他明知道,他們處於這種環境不可能不變成這樣,但話雖如此,仍消除不了自己對他們的厭惡感。
“這些寄生蟲,日子過得倒自在,”聶赫留朵夫快到政治犯牢房時聽到背後有個沙啞的聲音在說,“他們這班渾蛋有啥?反正不會鬧肚子痛。”接着是一串不堪入耳的罵娘話。
人羣中發出一陣惡意的譏誚的鬨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