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板橋從不糊塗,唯其清醒、正派、剛直不阿,面對讒言無能爲力時,纔會有“難得糊塗”的感嘆。“難”在何處?“難”在他畢竟清醒,心如明鏡,無法對惡勢力充耳不聞、視而不見;“難”在他“一枝一葉總關情”,對百姓的疾苦不能無動於衷。只有假裝糊塗,然則終究不能無觀現實,遂痛苦於內,“淡然”於外,而生“難得糊塗”之嘆了。
蘇東坡深知,聰明人難做。他在詩中說道: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他的這句話也道出了普通人的苦衷。工作家庭、上司下屬、親朋好友,這許多複雜的人際關係,假如人人事事都整個明明白白,累死你不說,沒準倒黴的第一個就是你。
所以,人還是糊塗一些好,萬事都作糊塗觀,無所謂失,無所謂得,心大約也就寧靜了。後人評論道:“真乃絕頂聰明人吐露的無可奈何語,是面對喧囂人生、炎涼世態內心迸出的憤激詞。”
縱觀鄭板橋的一生,從“一官歸去來”,到“三絕詩書畫”,我們可以看出,政治抱負與藝術創造,所需的素質和評價標準不同,要將其集於一身,其難度可想可知。
當官,有時候需要不惜手段地洞明人事,還須具備運籌於股掌之間的本領。而藝術創作則需要一副與世無爭的“在野”心態,能不時以民間的活力,作爲一塊澆灌自己心靈的聖地。可以說,正因爲有“一官歸去來”的經歷,最後纔有“三絕詩書畫”的收穫。
雖然我們不能就板橋的藝術成就而感謝官場對他的“修理”,使他及早迷途知返;但官場的失敗,帶來了藝術的幸事,卻是不爭的事實。所以有一句話說:每當官場多了一個失意之人,藝術上就多了一位曠世之士。
想想也是,如果不是仕途上的失意,又怎麼會有如許多文人騷客?沒有這麼多文人騷客,又怎麼會有如許多牢騷之詞呢?從屈原放逐而賦《離騷》,從“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狂喜到“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的遠離——政治,似乎成了中國文人心中永遠的痛。
魯迅先生評價鄭板橋道:他只不過“叉手叉腳”地“表現了一點名士的牢騷氣”而已(《淮風月談·難得糊塗》)。
中國文人,總是滿肚子的“不合時宜”:在政治上,他們過於理想;在藝術上,他們又過於超越。於是,即使他們已向世俗妥協,世人仍認爲他們不夠徹底;於是,他們就像梵高一樣,永遠不被人理解。於是,“束狂入世猶嫌放,學拙論文尚厭奇”的他們,也就只好一路狂怪、糊塗下去了。
4.大智若愚,絕聖去智
老子在《道德經》中說:“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說得很有道理,任何事物發展到了一定程度,必然會走向另一個方向,所謂“絢爛之極,歸於平淡”是也。
“智”與“愚”,是兩個極端,所以也必定是智者所不取的,智者堅守“中道”,所謂“文章做到極處,無有他奇,只是恰好;人品做到極處,無有他異,只是本然”是也。
古語有言:外智而內愚,實愚也;外愚而內智,大智也。智愚之間的分別,在於內心的豐富還是貧乏,在於是否善於利用自己的聰明才智。外表聰明的人,將精明表現在外表上,唯恐別人不知道自己的精明幹練。這樣的人往往會給人一種威脅感,被人提防,結果聰明反被聰明誤。
真正的智者,遇事算大不算小,處事低調,爲人豁達,做事有節適度。外表看上去愚笨糊塗,實則心知肚明。外愚內智的人,工作、生活中往往能與人和諧相處,左右逢源。
明代學士呂坤在《呻吟語》中說:“愚蠢的人,別人會譏笑他;聰明的人,別人會懷疑他。只有內心聰明而看起來愚笨的人,纔是真正的智者。”
大智若愚,是人生的一種境界。大智若愚的人,其態度總是平淡如水,一幅與世無爭的樣子。他們或者“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或者身居鬧市,仍心清如鏡。因爲他們深知物極必反,刀磨得過於鋒利,刀刃很快就會翻卷而失去作用。
有這樣一則故事:北風和太陽比誰厲害,它們達成協議,誰能最先讓一個走路的人脫掉衣服,誰就爲贏。北風用盡力氣呼呼地吹,但是它吹得越厲害,走路的人就把身上的衣服裹得越緊。
而太陽呢,它慢慢地放出熱量,走路的人感到陽光的溫暖,就一件一件地開始脫衣服;直到最後覺得太熱了,索性把衣服全部脫掉,跳到河裡去洗澡。
北風采取強硬手段,不僅沒有達到效果,反而適得其反;太陽卻很溫柔,它知道智者不銳,所以它是以柔克剛。
“智者爲人,心平氣和,遇亂不懼,得寵不驚,受辱不躁;智者處事,含而不露,隱而不顯,自自然然,實實在在。”
《菜根譚》中有言:濃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神奇卓異非至人,至人只是常。一個很有智慧的人,我們很難見到他有什麼銳利之處。因爲智者從來不以大刀闊斧、慷慨激昂表現自己,因此他也不會因爲強大的反作用力而被擊倒。這就像中國武術中的太極,以柔克剛、以弱勝強。
智者雖看似柔弱似水,其內心卻蘊藏着巨大的能量。這樣的人,最有可能成爲成功者,因爲他的“柔弱”中潛藏着足夠的變通,像水一般,無所不至、無堅不摧。反之,一個愛出風頭、愛鑽牛角尖的人,往往最容易碰壁、失敗。
古人言“勿以己之長而蓋人,勿以己之善而形人”,我們不能毫無顧忌地顯露自己的才能、智慧,這樣,讓他人往哪裡站呢?做人需要“守愚”,需要韜光養晦,最好的方法就是做一個老實、內秀之人。
老子在《道德經》中說道:“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真正的智者不會誇誇其談,一味表現自己,他們往往是“沉默”的。他們知道“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外界的稱譽、他人的恭維,很容易讓人膨脹得失去自我。只有堅守內心的沉靜、清明,才能活得真實、自然。
老子接着說:“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此三者以爲文,不足,故令有所屬,見素抱樸,少私寡慾,絕學無憂。”
拋棄聰明智巧,人民可以得到百倍的好處;拋棄仁義,人民可以恢復孝慈的天性;拋棄巧詐和貨利,盜賊也就沒有了。聖智、仁義、巧利這三者全是巧飾,作爲治理社會病態的法則是不夠的。所以要使人們的思想有所歸屬,就必須保持純潔樸實的本性,以減少私慾雜念;就必須拋棄聖智禮法的浮文,以免於憂患。
人類在自然中,原本只是渺小脆弱的生物,但某些人卻急着去表現他的偉大聰明,結果違反了自然之理,所有人都受到了傷害。若能絕聖棄智,回覆自然的本色,反而是民利百倍了。
口號喊得愈響的,必定是問題愈多的,只有在絕仁棄義的時候,仁義才能被真正遵守,人民才能恢復孝慈。
每個人都自認爲聰明,每個人都只顧着維護自己利益的時候,社會自然是笑貧不笑娼,貪污橫行,盜賊都成了英雄。只有絕巧棄利的時候,這個世界才能合理有序。
聖智、仁義、巧利,其實都是人僞,只是種文采而已,是不足以其來治理天下的,所以統治者會刻意強調,要別人來遵守。其實這樣的做法,只會把事情搞得更糟。
老子這段話是崇尚樸質、自然,反對心機、狡詐。過分運用機智,的確會弄巧成拙,不如樸質直接來得有效果。這個道理,被莊子演繹得更加巧妙傳神。在《莊子·天地篇》中,有這樣一個故事。
子貢到南邊的楚國遊歷,返回晉國時,經過漢水的南岸,見一老人正在菜園裡整地開畦,打了一條地道直通到井邊,抱着水甕澆水灌地。雖然他吃力地來來往往,卻是用力多功效少。
子貢見了說:“如今有一種機械,每天可以澆灌上百個菜畦,用力很少而功效頗多,老先生你不想試試嗎?”
種菜的老人擡起頭看着子貢說:“應該怎麼做呢?”
子貢說:“用木料加工成機械,後面重而前面輕,提水就像從井中抽水似的,快速猶如沸騰的水向外溢出一樣,它的名字叫做桔槔。”
種菜的老人變了臉色譏笑着說:“我從我的老師那聽到過這樣的話:有了機械之類的東西,必定會出現機巧之類的事;有了機巧之類的事,必定會出現機變之類的心思。機變的心思存留在胸中,那麼不曾受到世俗沾染的純潔空明的心境就會變得不完備;純潔空明的心境不完備,精神就不會專一安定;精神不能專一安定的人,大道也就不會充實他的心田。我不是不知道你所說的辦法,只不過感到羞辱而不願那樣做呀。”
子貢滿面羞愧,低下頭去不能作答。
從蠻荒時代到信息時代,科學的發展一直是人們所汲汲追求的。人們從不去考慮科學發展的弊端以及如何消除這些弊端,早在兩千年前的莊子看到了,他認爲科學技術的進步必然產生“機巧”之類的事,“機巧”的出現必然產生“機變”的心思。這樣發展下去,整個社會難免會陷入混亂、失序當中。
鐵器時代取代石器時代,是科學進步的結果,這使生產力有了極大的提高。但隨即殺人的手段也更進步、更快捷、更方便,可以一刀致人於非命,真可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火藥的出現使人類在與自然界的鬥爭中有了新的手段,開山闢路無不顯示其威力,但隨即殺人的手段也不知提高了多少倍。在冷兵器時代,殺人只能一個一個地殺,現在好了,可以毫不費力地一殺一大羣、一殺一大片。
科技的過度發展,使人類更接近於自己挖掘的墳墓。信息時代使我們暗自慶幸自己趕上了好時光,生活上我們想吃什麼有什麼,想怎樣做就怎樣做,真可謂隨心所欲。但殺人的手段也已經到了更加瘋狂的地步,美國、俄羅斯任何一個國家的核武器都足以使整個地球進入“核冬天”而毀滅。
科學的過度發展,使我們人類已經爲自己掘好了豪華的墳墓。所以,當我們爲科學發展高唱讚歌的時候,也別忘了像莊子一樣,反思一下。如果由於過度關注外在而使我們忽略了自己的內心,如果只有物質、沒有精神,我們如何獲得人生的平衡,社會的良性發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