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天開始他們就熟了起來。
是李浩勤與萬樹德。
芳晴再一次聽見小李的名字是在二天之後,她下班回來,一臉倦容,氣色是越發的差了。一進屋就隨手把包往牀上一扔然後問道:“爸呢?”
“和李浩勤吃飯去了。”
芳晴被老左苛責了一天,要大腦閃停再啓動之後才能想得出那人是誰。憨厚的國字臉,謙和的表情,可即便如此她也想不出一個老頭和這樣一個年輕人有甚談資,她眉頭緊擰,語氣便差了些:“吃什麼飯,爸也真是。”
李明彩反應很快的駁回去:“難道老年人就不應有社會活動啊?”
“誰說的,樓下都有啊。”
“除了麻將館就是麻將臺,你爸哪愛這些,連個閱覽室也沒有。”
“廠裡現在也沒這個。”
“從前有的。”李明彩握着只碗坐下來。
那是家曾經牌子響亮的空調廠。其全盛時芳晴還小,卻也還記得數十輛載重大卡等在廠子門口拉貨時的盛況。三三兩兩的司機或坐或站一臉倦容的守在磊門口,大孩子們,已頗懂得些矜持,完全明白穩固興旺的工作單位及家庭經濟對他們未來的意義。他們目不斜視面帶驕傲的走在廠區裡,身後跟的是一羣半大的丫頭小子。邁着兩條短腿流着涎水的芳晴是那羣人中年齡最小的那一撥,她完全不知道她所見證的是國家民生,未來,經濟,社會及人文風貌的大變遷。對芳晴而言,她不過是工廠黨辦“萬秘書”與工會“小李”的女兒,在她還不及長大細細咀嚼這樣一個身份對她的作用之前,人生的背景已倏的一聲置換。轟雷陣陣,風雨之後留下的不過是破敗的廠房,凋蔽的宿舍,焦慮及痛苦的面容,那時候芳晴已經在中學住校,老萬與老李還未滿五十,從理論上講,他們仍然擁有國家退休政策所限定範圍之內的勞動能力。可天知道他們還能做些什麼,或許是紙上談兵,或許是閉門造車。在數週一次的家庭團聚日裡,這是敏感的不能被觸及的話題,除了在給錢的時候,每一次伸手對芳晴而言都是一次凌遲。她彼時尚未成年,卻已經有了月經胸部及曖昧難言的眼神,然而貧窮象一張可恥的膏藥緊緊貼在她額頭,從此她便擁有在這場大變遷中所唯一承繼的精神財富:總會在不經意間感覺到恐慌。
此刻也是如此。
萬芳晴用手杵着下額,聽李明彩一仟零一次講起從前。
從前的福利,從前的工資,從前的地位------他們能有什麼地位啊?不過是被人施捨混一口飯吃。然而這樣的話,芳晴照例說不出口,她只是溫馴的微笑着附和道:“如果那一年被兼併就好了。”
是外資,都已經來談了好幾次,卻因爲廠領導架子拉過了頭而轉投了別家。就這樣錯失良機而後倒閉。對普通人而言,這也就是他們所能看到的全部了,能提供穩定收入的廠家以及個人,至於資本背後所持有含義和對未來的影響,這不是高手才幹的活嗎?身爲普通人,她(他)所能做的不過是爲三餐一宿順勢應命。
可爲什麼這事所帶來的後果要由他(她)的子女來承擔。
從經濟上到心理上。
成年之後的芳晴得孤獨的坐在一間廉價屋裡,聽母親牢騷以及指責。李明彩刷好碗,敏銳的對芳晴指出問題的最核心部份:
“小晴,你最大的問題就是從來不出去交際。”李明彩說。“你不出去交際,不擴大自己社交圈,怎麼可能找到更多的機會。你都快二十四了,連個男朋友也沒有。我象你這個年紀,”李明彩說到這裡,話鋒一轉,再度把題目轉到女兒頭上:“當然你在大學裡談過那個不算。”
長夜無聊,芳晴如何肯錯過這樣的八卦。她興致盎然的從牀上一躍而起,對母親追問道:“你象我這個年紀的時候怎樣?”
“說你呢,扯到我身上幹什麼?”
“有多少人追求你?四五個,還是五六個?是三角戀吧,老爸最後是怎麼勝出的?唱歌?在你家樓下堅守?有沒有寫過血書,還是,你追他,呵呵,這個可能要容易些。”
李明彩狠狠的瞪了女兒一眼,說:“哪有你說的這麼下流,我們那個時候純潔得很。”
下流?純潔?
真正的下流是無視人最基本的情感與生理需要。
人說我要“吃”,它那邊回答“趕英超美”;人說我要“住”,它那邊回答“拉動內需”;就連愛,原來在母親這一代人嘴裡都有“下流”與“純潔”之分。芳晴不願接受荼毒想說實話,或許是因爲萬樹德不在的原因,她今天的話說得格外流利:“媽,不是我不願意出去交際,是因爲我沒有錢和人交際。”
“現在外面是什麼價格,奶茶至少四塊一杯,套餐二十元一份。我出去玩,總不能幹坐着讓人付帳吧,AA是最起碼的。以我的薪水,就算不供樓,我一個月也只能節約的出去玩幾次,餘下的錢除了吃飯還不夠應付傷風感冒。”
芳晴說到這裡,把頭從李明彩面前挪過去。
母親的眼睛又大又亮,沉默而輕蔑。
淡淡的,是一種用言語所無法描述的表情,唯有輕蔑如同湯裡的花椒,麻麻酥酥的刺激着人的神經,向人證實它的存在。
這是芳晴自成年來第一次開口訴苦。
倒象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曝不得光的虧心事。
她感覺到些微的恐慌,象是感冒前夕灼在人咽喉的一口痰氣,癢癢的只想咳出來。
果然咳了。
氣浮臉腫。
李明彩用力拍打着,爲芳晴倒水遞茶送毛巾,母親的慈愛彷彿一如從前,連嘮叨的字句也是從那些歲月裡一字不拉的漂流過來:愛惜自己,注意身體。那些被絮語包裹着的時光昏黃且脆弱的在芳晴腦海裡跳動催眠。她慢慢睡過去,睡得再沉,身體有某處卻仍被結實有力的敲打着不放:如今這一切,都只是我的責任了。
我能承擔得起嗎?
她能靠得住嗎?
萬樹德深夜回家,看見的就是這孤單夜守的一幕。
李明彩委屈得象個三四歲的孩子,一把撲到老公懷裡。“怎麼辦呢?”她問。“晴兒她太小,擔不起啊。”
“我曉得,我都曉得。”萬樹德安慰道。
做父親的還有什麼不明白。
燈光下,萬芳晴身體弱弱小小的在行軍牀上蜷成一團。眉心緊蹙,雙手握成拳頭放在枕上。她的表情說不上痛苦也談不上有什麼愉快,只是睡着,倒象是沒有了心。想起這一生的坎坷和女兒未知的命運,萬樹德不由得心如刀絞。他放下簾子走到窗前,也不過就七八步,而他們夫妻就用草蓆在窗下搭了張地鋪。地溼潮冷,李明彩把老伴扶過來坐着,一點一點爲他揉搓風溼藥。看老萬臉色還好,她便試探着問道:“那個小李怎麼樣?配得上咱們小晴不?”
萬樹德藉着老伴的手勁輕輕的哼了一聲,過一久才說:“一般吧,他家裡的情況我已經摸清了,跟咱們也差不多。所以把錢看得很重。沒想到吧,吃這餐飯,居然還真是我付的錢。”
“真的?”李明彩不信卻又不得不信。
現在的年輕人哪,真是一點禮數也不懂。
“多少錢啊?”她嘖嘖問道。
“就一佰多,不過,這小子還算懂事,沒吃完的通通打包,他還想讓我帶走,我哪肯要啊。帶回來,豈不是丟了小晴的臉,將來小晴在他面前就不好處了。”
所以,就算是倒貼也得付。
父愛如山。
萬樹德用眼神把李明彩臉上的心疼逼回去,他切切叮囑道:“咱們也不能在一棵權上吊死,得多選,最好是海選。王嬸的閨女的表哥那事你可要抓緊了,爭取下週讓孩子和那人見個面。至於小李,我們可仟萬不能採取主動。”
“那這餐飯豈不是白請了?”
這怎麼可能,萬樹德瞅了老伴一眼,悠悠閒閒的倒在牀上,有一搭沒一搭的看着報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