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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見面

五.見面

自那以後他們好象就經常見面。

“爸爸呢?”芳晴問。

和小李釣魚,和小李郊遊,不能否認年輕時的萬樹德因爲工作的關係在休閒娛樂一項上頗有些造詣,是講情調的那種,和風麗日春花秋月,一行人在柳蔭下縱論家國天下,魚不過是其中的點綴品,一個人因心靈智識的外露所得到的認可纔是爲這樁雅事所提供的正餐。萬樹德品味其中,頗有興致,被凝固在黑白照中的他年輕而富有朝氣,脣邊眉角飛揚跳脫一副揮斥方遒的模樣。就是這樣的人,在失去工作之後漸漸變得佝僂,落寞與蕭索。經濟地位的喪失不僅讓他失去了生活的來源,也斬斷了他的心智。除去金錢再也沒有一種文化能在背後支持他的自尊讓他體面的活下去。“我倒是‘霸王別姬’裡的哥哥呢,按本唱戲,中了心魔的原來只有我一個,可是,我幾時死呢?”那是2003年初夏,滿室炎熱,這世上的黑紙白字電波屏幕自不會來關心破敗的宿舍樓裡一個老人的心事,除了他躲在隔壁的女兒的芳晴,分不清是淚是汗,在漫長的忍耐裡,那些晶瑩的東西終於一點點糊滿芳晴的小臉,真是不值啊,而這竟就是萬樹德辛苦半生所唯一收穫的。一念及此,芳晴整顆心都絞痛起來。她狀似不甚在意的問道:“爸怎麼總和小李在一起啊?”

“找個樂子啊。而且,又不是你爸找上門的,每次都是小夥子自己主動邀請。”李明彩說,她扭頭向女兒一樂,嘲笑道:“你擔心什麼,我們家一沒錢二沒權三沒地,別人也圖不了什麼,也就是玩。”

芳晴有一句話只是不好講出來,她臉上訕訕的另起個話頭:“媽,過幾天我想出門去看看宜敏。”

車舟並舉,來去需要三天時間。就算一切順利,她也只能呆一夜,看看宜敏好不好。問一句話,只要宜敏點頭應是,那麼,哪怕就算是用綁的,她也要把楊志拉了送到宜敏面前。

好好的兩個人,怎麼就會分開。

自個不知道珍惜,倒是她這個外人看了心疼。

芳晴把宜敏與楊志相戀的始末象講評書一樣一點點說給媽媽聽。

說到動情處,她自個還沒怎麼樣呢,李明彩的眼淚已經下來了。

怪不得全世界就屬師奶最好騙。

當萬樹德深夜進門,李明彩居然只因老萬的一句“很好”就當真以爲是好。可如果真好,爲什麼他會笑得這樣勉強,而腳上居然還有傷。

“捉魚的時候掛到樹枝,”萬樹德連消帶打輕描淡寫的說道:“年紀大了腿腳不行了,抓條大魚居然差點被魚拖下水去。還好小李伶俐,否則我今晚就要和鯉魚精洞房了。”

在房門口閒散遊蕩的房東被這句話逗得哈哈大笑,他們幾個趴在水池邊上嘖嘖稱羨:這魚真不錯。

可不,老萬得意的說道:“是房產公司的關係魚塘,招呼得可殷勤了。魚也好,明天就燉了給小晴補身體,白味的,喝喝湯最滋潤。”

李明彩利落的應了一聲,老兩口洗洗關門睡得暢快,倒是芳晴在牀上翻來覆去烙了一夜的餅。

她第二天早上就給楊志打電話。

“見個面吧。”她說。

十二點半在廣場附近的KFC碰頭。

楊志西裝革履一身光鮮,他居高臨下微笑着望着芳晴,頗有些韓劇的架勢,如果宜敏在一定會不喜歡。

芳晴噗的一聲笑出來。

楊志臉上一怔,說道:“你倒是和從前一樣。”

永遠是衣着樸素的跟在孫宜敏身邊,緊緊的,服貼的,象西裝下襬上的皺褶,溫馴的隨主人的身姿上下左右跳動。而他與芳晴有異的,只是佔據的位置不同。一個在前,另一個在後。倒象是孫宜敏身上的一件夾心棉襖,如今主人嘩的一聲扔下不管,留下他們這兩片破布湊在一處能做個什麼呢,或許是縫個圍兜吧。

楊志半是自嘲半是逃避的把自己躲在煙霧裡,他看見芳晴一臉的寢食難安決心下了五六遍卻仍然沒能問出口。這樣懦怯,怪不得會被那個女人一聲不吭的狠心拋下,象被扔在馬路邊的一塊香蕉皮,大風過後,一口濃痰迎面而來。楊志狠狠的抹把臉,以前所未有的溫和姿態面對芳晴,芳晴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她心如鹿撞的嚅囁着抖了半天這才完整的說道:“你別再難過了。”

他不知道她是怎麼看出來的。

或許是因爲傷心太過於明顯,所以就連象萬芳晴這樣愚笨的人也能一眼明瞭。

楊志把整張臉撲在手掌上,他雙肩抖動,倒象是在哭。眼淚,順着掌心的縫隙汩汩的流出來。

KFC的餐巾紙很快就用光了。

芳晴不得不厚顏跑到櫃檯索取。

因爲膽小皮薄,在領取餐巾的同時她還附帶着買了些別的,一份雞腿,兩包暑條,兩個漢堡,兩杯果汁,餐紙約有數十張。芳晴把那雪白的一疊重重交付到楊志手上,她問小楊:“夠用了嗎?”

彼時陽光正好,他們倆坐在廣場街心花園的長椅上分享午餐。

芳晴看見楊志呼吸急促的別開臉,在日光下,他的眼略有點腫。她偷偷的笑起來,對楊志說:“我最近抽時間要去看宜敏,你有什麼要帶的嗎?”

這是分手以後楊志第一次聽說宜敏的下落,他慘笑着說道:“原來你知道的。”

而從前芳晴是怎麼說的,隔着一條電話線,她信誓旦旦的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也是前二天才知道,宜敏和你分手後就和所有人斷了聯繫,包括我,直到前幾天才用新號碼發短信給我。起初我還不信,可是短信不復手機不接,這倒是真象她的風格。她現在一定很難忍吧,否則也不會輕易的就把地址給我,她那個人,你曉得的,如果不是難過到極處,幾時會服軟。再不然,你和我一齊去。有什麼說開了,能過去的也就過去了。”

芳晴的聲音絮絮的象音樂盒裡的絃音重複轉動着,在暖日洋洋的正午,有一種奇異的令人安定的力量,楊志溫和的對她說道:“你找我,不只是爲了宜敏吧。”

他提起那個人名字的時候聲音略有點僵,象是吃蛋白的時候突然硌到石頭,不能不和血吞下。

芳晴在楊志的注視下第一次揚目回望着他。

她眼裡的憐憫,象咖啡上飄浮的牛奶,鈍而綢滑,一點也不讓人覺得刺眼。

芳晴直截了當的問楊志:“李浩勤這個人怎麼樣?”

“他不合適。”

芳晴吃驚問道:“你覺得他們合適嗎?”

她勝了一局,臉上頗爲得意,大笑着解釋說:“小李最近總和我父親在一起,釣魚啊郊遊什麼的,都是房產公司的外聯活動。我父親你見過的,我曉得小李也是好心,怕我父親悶,可是,總歸是有差距吧。我怕到時有什麼不開心,讓你在中間難做,這樣就不好了。”

“無所謂我是否難做,因爲說到底,也不關我的事。”他側着頭仔細聽她說話,回答的時候不自覺的帶上了工作的口吻:“釣魚郊遊說起來都是正當娛樂,不過是多個人多份熱鬧。也沒聽說把人往黑處帶吧,況且也沒這必要。至於伯父,他曾在秘書的位置上坐了多年,通曉世事,人情練達。爲人做事自有分寸,你也不必太操心。不過,抽時間我也會側面找小李瞭解一下。”

這是芳晴自成年以來第一次聽見有人這樣評價自己的父親。

她有點感動,也有點迷惑。

不過是她和宜敏同居時的匆匆一晤而已。

小楊對父親,居然能這般剔骨看人。

“果然進益了。”她臉帶欣慰的說道。

這是五分鐘之內芳晴帶給楊志的第二次驚嚇,他臉帶糾結的忍了一陣,終於還是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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