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萬樹德就主動打電話給方達生,這是他頭天晚上找小方要的,幸好有這一手,否則依女兒的犟脾氣,連人跑了都不知道。
李明彩站在一側,見老頭子興致勃勃講了兩句隨即神色大變,說到最後,表情幾乎是屈辱與難堪。當電話掛斷,萬樹德渾身發抖縮成了一團,大滴的眼淚不斷的順着鬆馳乾枯的面頰向下滑落,。他已是這麼老的人,再往前一步也就是死。爲什麼不死呢,死了就什麼也不必知道,什麼也不必經歷了。但只要活一天,他就會有一天的指望,指望能有人究這一世的坎坷做一個道歉:在這段長長的人生裡,他不僅失去了生存的倚靠,做人的尊嚴,生活的趣味,精神的支撐,甚至連兒女的孝敬也不曾擁有。“芳晴已經回絕小方了,她說她現在有考慮中的男朋友,所以不想耽誤小方。”
“這孩子是傻了吧。”李明彩驚叫:“哪怕做個朋友也行啊。”
“你還說我們能指望她。”萬樹德冷笑着。寒意,從腳尖慢慢的向心髒沁延。他拖着身體在房間裡走了幾步,李明彩提議道:“讓騏彰勸勸。”
這只是方法之一。
“如果孩子真的喜歡小李,小李也有小李的好處。”李明彩的聲音怯怯的。
那倨傲的眼神,不屑的語氣,軟中帶硬的答覆象電影中的佈景一幕一幕在萬樹德眼前閃現,他心腸一硬,斷然喝道:“不行。”
至於爲什麼,他既然不屑於解釋,她當然也就不再追問。只是在心裡嘆口氣,趁着外出買菜的功夫,李明彩給芳晴打了個電話。鈴響兩聲即被掐斷,李明彩這時已經懂得這是對方不想接聽的意思,一時間心裡五味雜陳,站在路邊愣愣的發怔。
而此刻芳晴正站在張清剛面前,她心底的興奮以一種尖銳刺痛的方式表達出來,那是她的左手與右手,雙手互掐,是一道深深的指痕,張清剛不動聲色的瞟了一眼然後說:“如果沒有不清楚的地方,你可以出去了。”
芳晴清脆響亮應聲是,笑意,從她的脣邊緩緩的向外延伸,她回到辦公桌前喊了聲:“師傅。”
“怎麼謝我呢?”胡卓平問。
“麥當勞還是肯德基,”芳晴一攤手,“我也只請得起這個。”
“小氣。”胡卓平撣撣菸灰,漫不經心的說:“反正,你欠我一個人情。”
總歸是要還的,至於方式,小胡一笑着揚長而去:“到時再告訴你。”
說到底不過是搏奕。
人情也好,工作也好。人與人之間歸根到底是一種依附的關係。上對下,官對民,丈夫對妻子,彼此間力量的對比決定了存活的生態。此消彼長,就連感情亦囊括其中----關於這一點,芳晴還體會不出來。她是小兒女心性,在惴惴不安之後終究是歡喜佔了上風。她自覺現在所擁有的一切皆是李浩勤指點所來,便連忙覷空給他打了個電話,開開心心小聲說道:“都被你說中了,領導剛剛讓我負責與經銷商聯繫,先從內部營業開始做起。”
是嗎?那邊傳來一聲輕笑,“那你怎麼謝我呢?”
欠的都是人情,可面對這個人,她願意將自己完完整整的送出去。芳晴被自己這個突如其來的怪念頭驚得滿臉通紅。她嬌嗔的記下今晚約會的時間與地點,隨即將電話掛斷。
時值中午,滿堂空寂。
張清剛從屋子裡鑽出來詫異的問:“怎麼不吃飯?”
一個討好精乖的笑自然而然的從芳晴臉上浮出來,她半垂着頭,語調恭謹慎的說:“我先把手上的資料理一理,下午一上班就好聯繫。喔,我帶了麪包了,經理,你不吃嗎?”
“有點胃疼。”
“那我去幫你買藥吧。”
“藥我倒是有,不過是就是想喝點牛奶。”
芳晴立刻一躍而起,連“等等”二字也忘了說。
張清剛一笑而坐,看着芳晴跌撞的背影。好象是從擴招以後吧,身邊突然就多了很多這樣的女孩子:出身鄉村貧鎮,讀個大專略認得幾個字什麼也沒學到就被扔到社會上來。時光倒退二十年,何嘗不能以知識份子的面目出現,但勢移時易,文憑從來,亦或永遠都只是一個人的立身活命之階,槓桿高了,自然會有更多的人在底處顛撲着活命。這樣的例子,在歷史上比比皆是,但讓女子借平等之名與衆生一同掙扎卻是從未曾有。
其實何嘗真正平等過?這世間的平等,向來都只是實力對比的後果。在春風融面的後頭,是有人隱忍,有人大度包容。女子,倒比從前活得更艱難些,父母付出的學費,被文字虛飾的自尊,同齡女子之間的攀比,逼得她們不得不往“齊家治國”這條路上走,仟軍萬馬,硬生生將人逼出龍鳳之姿。可那又如何?在一個沒有尊重,沒有憐憫,沒有同情缺乏人文精神與道德缺失的世界裡,一個成功的人要以成百上仟的心計密謀來維護自己。
都在怕些什麼呢?張清剛別開臉接過芳晴遞過的牛奶,溫熱。他聽她討好的說:“我請店主用微波加熱過了。”------終於走上這條路,幸或不幸,都只是別人家事。可就是這樣的女孩,象芳晴一般無二的女孩,就是她們遲早會成爲一個人的妻子,另一個人的母親。她一定不會忘記,也定會牢牢記得,她年輕時掙扎求生的悲苦,她所受的侮辱與創傷遲早會隨同她綿延不斷的母愛傳遞給下一代。
會說些什麼?又能說些什麼?是求職中的倉惶還是職場中的人心險惡,都只是求生而已,人最怕的,是來自於家人的背叛反目猜忌與利用。萬芳晴既然肯負債爲家人購房,想來必定是父慈子孝,祥和安寧。
張清剛把牛奶喝完,瞥了芳晴一眼。
在她年輕的面容裡有隱約的恐懼,怕什麼,他笑起來。沒錯,從表面上看,他是聽了小胡的勸讓芳晴先撤下來做內部營業。可實際上他身邊也真需要這樣的人,他不肯說出理由,偏要讓小胡出頭,芳晴自動請令,無非是給一個人面子,給一個人壓力。這就是所謂權術,他能活到今天,除能力外,全有賴於此。張清剛呵呵一笑起身離去,眉目間威儀無限。芳晴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亦不知如何彌補,心頭亂跳,好一陣都不能平靜。可事情堆在頭上,不能不做,衆人只見她撲前撲後,不免出聲嘰嘲。芳晴一張笑臉陪得牙都酸了,“這不算什麼。”她在心裡默唸,比起在外打拼,躲在家裡能有一碗安樂茶飯吃就已經很好。雖然沒什麼錢可拿,但有總強勝於無,走一步,看一步吧。她嘆口氣,忙了許久,這纔想起要給家裡打電話。還沒撥,有人先打進來了。
“哥。”
她喊得這樣親熱,倒讓電話那頭的萬騏彰臉紅心跳。
怕什麼,萬騏彰鼓勵自己,畢竟欠錢的是芳晴而不是他自個。他三言兩語將出差的事情說個大概,然後試探着說道:“芳晴,我們倆見個面吧,哥有事要和你商量。”
芳晴沒從騏彰的語氣裡聽出半點眉目,她一如既往的天真雀躍,嬌笑着說:“那好啊,正好你請我吃飯。哥,”說到這裡她聲音壓低:“我,我,戀愛了。”
萬騏彰心中一喜,“是真的嗎?不會要結婚吧?”
他們兄妹向來言笑不忌,騏彰只聽見芳晴在那頭“呸”一聲,然後是卡嗒一響,電話斷了。
萬騏彰坐在沙發卡座上,他不曉得自己在高興些什麼。
芳晴有男朋友了,也就是說多了一個可以幫忙還債的人。錢,四萬塊錢,當初若不是瑤瑤和他爭意氣鬧分手,他也不會一氣之下就把這存下準備結婚的錢借給二叔。搞得是兩袖清風,現在好了,要結婚先討債。
萬騏彰啼笑皆非的鄙視了一下自己,他休息一陣,隨後擰不過萬樹德的強令喝逼,答應現在就起身出發去拜見二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