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裝病裝得真好,技術已達爐火純青。宜敏爲芳晴削着一隻水果,臉現憂色,不停的問:“真的好些了?”
芳晴嚼着水果,嘴裡含混不清的胡亂應着。她一臉乖順,心裡卻頗爲蔑視。象時下一些已爲自己尋到出路的年輕人一樣,萬芳晴用足夠的熱情掩飾她真正的情緒。
“再吃就撐掉了。”芳晴說。萬樹德聽得哈哈大笑起來,他說道:“還是小孫有辦法,我這個女兒,我們做父母的是搞不定的。”
“我能有什麼辦法,不過是芳晴給我面子吧。”
“這樣的面子,我這個當爹的可是撈不到的。”萬樹德一邊說一邊搖頭,慈目微合。見此形狀,差不多的人也就是附和着哈哈乾笑幾聲。但芳晴不一樣,她怎麼聽,都覺得是話有機鋒倒三不着兩讓人耳刺。到底還年輕,一傷心,勾起了父女情薄這本帳。宜敏只見芳晴那張臉刷的一下沉下來,噘着嘴,倒象是誰欠她三五吊似的。這樣子刻薄,怨不得連老父母也忙忙的閉了嘴急急走到別處去,地方這樣小,也只能到走廊上去站着。場面一下子難堪起來,芳晴恨得幾乎要尖叫了:她做了什麼,她到底做了什麼。她辛辛苦苦的撐這個家,哪怕再難也是有與父母同進退的心願。可爲什麼,他們竟連一點面子也不肯爲她做。偏偏要把這點醜事露到人前,露給誰看不好,偏偏是宜敏。是她最重視的朋友,換一個人,她可以不解釋的。但宜敏。芳晴眼見着孫宜敏一雙眼晶光燦爛的望向自己,不由得心裡一酸。她一隻手被宜敏牢牢的捉在掌中,那一息溫暖,足以讓芳晴溫和的說出一句“謝謝。”
宜敏淡淡的應着:“你我之間,還用得着這樣。”
他們走出去說。
清冷的月光如絲狀密密的纏住人四肢,讓人有恍知的甘願被束縛的快樂。一夫一婦,細水長流。她生長在大雜院裡,向來不覺得清貧有什麼了不起,唯願兩心相知。如果身邊走的人不是宜敏,芳晴望過去,是宜敏柔弱的肩與眉。在芳晴的注視裡,宜敏微側了身體,這樣子溫文,換一個時空,未必不能在旗袍書香花海雲徑裡過完一生。啊,那是另一個時代,在那個空間裡,男與女尚需在文字音律裡耍花槍方能修成正果。而現在,不過是條件一條條列出來,但她是誰呢?芳晴發狠的想,在她心裡發酵的不過是一點嫉恨一點不甘心。這就是這兩年她的收穫,由此她變得狠,利,及精明。她不再犯傻,不再受騙,當然只限於同層次或在比她更低的人面前。當場景一換,哪怕對方穿的不過是一雙老舊的名鞋,她便立時三刻唯唯諾諾,以換取在別人面前揚眉吐氣的機會與獲利的階梯。人人都是這樣子過的,這樣的日子,在她心裡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不好。但是,她不能想,身邊的人也是如此。有那麼一瞬,萬芳晴幾乎貪戀起因宜敏在側而特有的溫暖的感覺。不需設防,不需作僞,愛一個人或許就是這樣。她愛他,他便如浮木般讓她緊緊依靠及支撐。芳晴茫然的擡頭望向宜敏,目光中有她所不自知的隱約的貪婪:到哪裡去找那個人呢,對於普通男人而言,要讓他擁有清貧樂道甘苦自知的境界無異是一種謀殺。
“我要搬家了。”宜敏說。
芳晴沒有聽清,只覺得整個世界隨時針的跳動黯淡下去。已經是夜裡十點,“你快回去吧。”她催促宜敏:“時間太晚不安全。工作的事你不要着急,我已經託朋友爲你問了。總會好起來的。”這句話她不曉得是說給別人還是說給自己,然後她聽見宜敏輕輕說:“工作我已經找到了,因爲離現在住的地方遠,所以,我另找了房子準備搬家。是與人合租,價錢還好。我特意來告訴你,就是怕你爲我擔心。”
有那麼一瞬,宜敏臉上現出擔憂的表情,倒象是真的在爲芳晴擔心。這世上到底還有一個人是真心的吧。雖然萬芳晴將永不知孫宜敏搬家離開的真正原因,她卻在這一剎那被友誼所感動。芳晴上前輕輕擁住宜敏的身體,單薄微顫,僵硬筆直。“有我在你身邊。”她對宜敏許諾道:“有我在你身邊,總會有我在你身邊。”當她這樣說的時候,心裡有的是**肅穆的決心。然而她並沒有聽到她想要的回答,宜敏給她的,只是輕輕的一聲喟嘆。
可就這樣她就已經很滿足。至少在這世上,還有一個人,不會板着張臉對她說教指點談論何謂孝與不孝。
她不孝嗎?
在這世上,所謂孝順,再沒有比金錢二字來得真實。買房也好,還貸也好,哪怕炒房獲利,她心頭想的也不過只是一家子和樂在一起。她到底有幾分是用在自己身上?這兩年她吃的穿的用的,哪一點不是勉強遮補了才能站在人前。旁人什麼看不見,但也只有李浩勤肯說她:“芳晴,對自己好一點。”好嗎?但怎麼才能算對自己好?那十萬沉甸甸的壓在心頭,似一筆債,要真還了她才能清爽。好嗎?她只能勉強扯了臉對李浩勤笑,心裡暗自慶幸,還好他不知道,他將永不知道。因爲他是她愛的第一個人,第一個,但願不是最後一個。
芳晴送了人回來,已是夜裡十一點。沒人找她,萬樹德與李明彩早已妥妥貼貼的入睡安眠。她小時候最愛這樣的景象,睡在牀上,呼吸平穩,雙眼緊閉,感受有漸漸溫熱的氣息俯視着自己。那是被人關注與重視的感覺,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愛。她坐在這暗夜裡,即使身邊是無邊無盡的海卻也能感受到那輕舟盪漾于波面的閒適與溫暖。罷了,罷了。在夜深時分,萬樹德分明聽見女兒長嘆數聲。第二日清早,他更發現放在桌上的裝修資料被盡數拿走。這事成了!李明彩看不得老頭這輕狂樣子,兜頭一潑冷水向萬樹德潑去:“別忘了那十萬可是我們出的,她現在出錢裝修,也是她該。”這件事本是萬樹德的心結,可兩年過去,就算他老,卻也比從前多了許多長進。
“這事你聽我的吧。”萬樹德對老伴講,“那十萬遲早會拿回來。”
李明彩且不理這話,偏着頭思索着問:“到底昨兒是你的功大,還是咱們沾了小孫的光。”
當然是託小孫的福,萬樹德咬牙暗恨自己竟不知道這纔是女兒的命門所在。他別開頭,用極響亮的聲音招呼左鄰四舍:“是啊,女兒要出錢裝修,我們一家就要搬了。”
不待芳晴回家,這事已傳得是十里皆知。可就算她回家,也沒機會聽人豔羨攀談或是妒恨。這些日子她忙起來,整個人象陀螺一樣飛旋。掙錢,掙更多的錢。數十張票子卡啦卡啦捏在手上,幾乎要渥出汗來。她只顧着心裡歡喜,竟沒留心手上因緊握而暴出的青筋。到底是窮人家的小孩,竟不曉得掩飾。芳晴不曉得有人在身邊輕嘆着,眼見着大好的機會就這樣溜走,別人倒替她惋惜。只憐憫萬芳晴不知道。但不知道也有不知道的好處,衆人只看見萬芳晴樂得腳飛飛的跑開掉。“她有約。”有人笑着說:“是李阿姨替她介紹的,聽說人不錯。”所謂不錯,不過是有車有房。這就是極好的條件了,衆人冬瓜豆腐的嘆息一陣。這些芳晴自然聽不見,她忙着給宜敏打電話,低聲央求宜敏陪她一齊去相親。
宜敏不肯。“我去做什麼呢。”宜敏在那廂呱咭呱咭的笑。“好做電燈泡啊。”
“你要肯做纔好呢。”芳晴有意拖長聲音說道。她們這樣說的時候,都不曉得這就是所謂一語成讖。當芳晴施施然走進酒吧,坐在芳晴對面的正是林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