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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歷史

五十一.歷史

她那時並不認識小林,她的注意力,整晚都集中在相親對象的身上。平心而論,這是芳晴歷年來所見到的最好的目標了:斯文大方。當然從氣質與收入上講,絕不能與她相對而坐正與人談笑的那一個子弟相比,芳晴注意到那人衣着高雅,一揚手便有美酒食物流水價的送上來。說不羨慕是不可能的,但她這兩年學乖了,很知道做人當不可逾份沒分寸:這只是沒道行的人才有的想法吧。過了很久,當芳晴看完了那場真人SHOW,這才領悟過來自己曾經經歷了什麼:友誼,愛情。這都是後話。此時芳晴正漲紅了臉,一雙眼閃爍不定的望向小林這一方。剛纔是她魯莽,走路太急,竟不留心掃去了林銘山桌上的一隻杯子。“我來賠。”她低聲對侍應說。“哪能讓小姐付帳。”那桌人中間有人輕佻的應了一句。他們探頭探腦的看着芳晴身後,豔遇是不能了,索性鬨堂大笑。原來不過如此,芳晴輕咬着下脣,那個被她羨慕的水晶琉璃世界所有的,竟只是一羣紈絝。和大部份人一樣,她在心思被輕泄之後以良家子的驕矜來掩飾與僞裝自己,與她相親的那個人坐在酒吧的一角彷彿暗夜未聞。那人看着芳晴挺直腰板向自己走近,裝得太過了,當那人驚詫的臉色一點一點在芳晴眼前分明,她不由自主佝僂下去。在這個繁忙的都市,一個人的自尊心從來都不是以自愛自立大度若虹,卻是以另一種方式來呈現的:那是另一個,或另一羣人的臣服。如果做不到後者------世人將之稱爲事業的成功。那麼,總歸會有愛情的名目來滿足一個人的私慾。而這,就是世人所說的婚姻。不過是三餐一宿,她輕嘆着,手不由自主抖起來。一支菸叼在芳晴脣邊,這是都會裡最不引人注目的一角,檐下檐上,有沉重的石塊和精緻的雕樑。夜雨,細細碎碎的落下來,有什麼自她心裡正緩慢的移挪一點一點空出去。她不覺得痛,只覺得發虛。把背抵在牆上,撐了十秒,這才緩過勁。這是不被人知曉的一幕,與她相親的人,在半小時之前,已用隆重的禮節相互告別過了。在下一次登場之前,她(他)定會打扮如儀,照劇本上演。這是爲什麼呢?天知道她想要的,不過是汲一點點溫暖而已。夜已經深了,似一隻巨獸,冷冷的在如繁星盛錦般綻放的浮華里窺伺着每一個人。芳晴只感覺到弱,小,疲勞,及厭倦。在拖着沉重的腳步向家裡走去的時候,她開始厭惡起這出孝子賢孫的戲碼。而這也正是一個普通人被現實逼無去處之後最終的落腳地,因爲恐懼現實社會會帶給他們的肉體上真實的傷害,他(她)會選擇以家庭爲單位,試圖從相愛的人身上尋找光明與突破。

她當然不知道這不過是虛妄不實的幻想,當我們所處的世界不能賦予一個普通人以正直坦率自由等品性,也就意味着這個世界不過是滋生所有上述品性的反面的溫牀。這樣的時代過去有,現在有,將來也會有,卻從未象此刻那樣令人惴惴不安。有什麼已經被斷掉,被遺失。而那失落的一部份正是教授人如何看待生與死,喜與悲。這樣的感情,一個普通人的感情,絕非所謂遠大的理想,宏偉的目標就能輕易的左右與安排。或許人會因爲自身精神的軟弱在某種授意與暗示下做出某些超乎於常理的選擇,但這樣的選擇絕不能長久,因爲它違揹人性。但人性究竟是什麼?無非是善的掙扎與惡的傾軋。在善惡之間,得制定規章努力約束與剋制自己。這便是制度,如此而已。那些被浪費的犧牲,付出的生命,不過只是爲此而已。

然而她想不了這麼遠,雖然命運有一天終將會把芳晴帶到那裡去。關於這個,她並不願想,當然也談不上相信。她所要的無非是一份好工作,一所好房子,一個好男人,家庭幸福,閤家歡樂。這是正當的意願,卻只能在某種環境下派生滋長,誠如皮與毛。這個比喻在芳晴腦裡模糊的閃過,和往常一樣,她將之歸類到不可理喻那一類。這世界塌下來自有高人頂着,在上個世紀中期,這個世界不是沒有流行過與之類似的說法。在這個說法背後,是慘痛的呼號與悲傷的**。

而那,是離她很遠的歷史。

有時想想,歷史之於現在,到底是什麼東西啊?是軼事?是玩笑?是穢淫?是掌故?還是什麼別的,能讓人明智理性的感悟?藉助於歷史,人能學會反省,並明瞭自身在現在以及將來的位置,這些課本上不會有,在分數裡也不能體現。歷史,在某些人眼裡,是嚼過即扔的口香糖。誰會想到一顆糖會跳起來報復?關於這個,芳晴不信,萬樹德也不信。雖然他經歷的時光遠遠超過女兒。但是,在他的人生經驗裡,歷史也就是個任人打扮塗抹的**,想操就操。很粗俗是吧?但一個人的行動指向不過是來自於他(她)的人生經歷,他(她)經歷了什麼,自然將來也就會做出些什麼,類似於條件反射。當芳晴一進屋,見到的就是父親焦燥不安的那一幕。已經有好長時間,通過主動或是被動的手段,她沒有看到這種場景了。乍一見了,未免生出些厭煩。已是夜闌人靜時分,她不欲多事,只淡淡的點了個頭。“你去相親了?”萬樹德劈頭就問。

怎麼?芳晴冷笑着下意識脫口而出:“你還想省裝修費?”

如果父親的臉在瞬間變得慘白,併爲之而失語氣惱,或許芳晴還會有些微的欠疚之心。但沒有,都沒有。萬樹德神色如常,只是臉上略帶點訕訕之意,象她日常見過的那些不得不將自己送上門來敷衍討好的供應商,別開頭,儘量想不起正面衝突,私底下或許就會換一張臉切齒咬牙的詛咒。象是喝醉了酒的人突然被一根針刺醒,芳晴萬沒料到父女之間有一天或許會走到這一步,也許會更遠,遠到有一天終不能相見。她隱約感覺這就是兩代人之間歷史的宿命,無關乎金錢,只因他們的人生是被放置在不同的歷史背景之下。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層面,譬如黑與白,明與暗。聚光燈噗的一聲打下來,連過渡都沒有,背景一換,在同一個舞臺上,所有的演員立時三刻,就得上演一出新版的暗戀桃花源。可憐誰是春花,誰是雲之凡,誰是老袁,誰又是江濱柳。錯亂的角色,如流水般悔落無情的人生。這便是兩代人的宿命,在歷史中的位置。如果可以失憶就好了,在芳晴身邊,不是沒有這樣的人。那是九零後,卡啦卡啦象一張新刮刮的鈔票,可以毫無忌憚的揮霍出去。

萬芳晴嘆了口氣,努力把臉色放正了,溫言說道:“有什麼事嗎?”

李明彩的眼淚被這一句話堪堪逼了出來,她囁嚅着說:“是樓下的張叔說看見你和一個男人走在一起。我們也是擔心,希望你找個好人家。”

都是老生常談,她這兩年曆練久了,頗能應付些則個。萬芳晴三言兩語打發母親睡下,但萬樹德不肯,“我再坐坐。”他說。這就是邀約的表示。芳晴如何肯上當。反正也不是客戶,她索性別開臉視若不見的溜進帳中。夜這樣深,她疲累的倦意沉沉的睡去。沒有夢,更沒有在光華滿天滿懷期待中醒來。那樣的喜悅以及對生的渴慕彷彿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的她,無非是仟仟萬萬人中力圖求生的那一個。不傻,卻也不見得精明。站在青冬色的天井中央,滿溢在她心中的是盡在吾彀中的悲哀。在冥冥中,芳晴彷彿聽見有一個人在對自己講:你能去哪裡,又要去哪裡?只在這裡罷。這便是她在縱橫歷史經緯中的一個點,是她的宿命。而天又這樣子寒,芳晴站在門角,重重的打個噴嚏,而後出門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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