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被紅色浪潮席捲的時代,很多無關痛癢的細枝末節都能被上綱上線,更別說林宏亮他們對穆婉做出的那等畜生不如的事情了,一旦捅出去他們的命也就交代了。所以當開陵焚屍的事情剛剛告一段落
,他們幾人便是去到了穆長貴家裡負荊請罪,這其中的種種不必詳表,總之是一把鼻涕一把淚,不是作揖就是跪。按照林宏亮的本意,是一定要讓林宏亮等人付出代價的,可在深思之後他打消了這樣的念頭。因爲這種事情一旦抖落出去,那自己妹妹的名聲也就完了,將來別說是嫁人,哪怕單身終老,也會被鎮裡的人戳折脊樑骨。況且穆長貴自己也很清楚,林宏亮他們之所以做出那等滅絕人性的事情來,完全是因爲吸入了棺材裡面噴薄出來的黃色塵霧,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其實也是受害者。想通了這些之後,穆
長貴選擇了原諒他們。對着林宏亮他們下了逐客令之後,穆長貴望着在睡夢中瑟瑟抖動的穆婉流下了傷心無助的淚水。在被悲傷侵襲的時候,他的後背也是泛起了一股股的寒意。他無法想想,如果自己沒有選擇躲在角落照顧穆
婉,而是跟林宏亮他們一起打開了那口石棺,那麼在吸入黃色的塵霧之後會不會也對自己的妹妹下手?
這個驚悚的念頭劃過腦海,讓穆長貴也想到了另外可怕的一點,穆婉的身體被那五個畜生給玷污了,那她會不會懷上孩子,如果真的懷上了怎麼辦?一個個從未預想過的可怕念頭升騰起來,穆長貴不得不忍住悲痛去思索應對之策,當晚他就去請教了鎮裡的接生婆,可得到的答案卻是殘酷的。由於父母雙亡日子過得清貧困苦,兄妹倆經常是飢一頓飽一頓,所以穆婉身體的底子始終都沒有打好,看起來一直都是一副病怏怏的虛弱樣子。接生婆說的很清楚,打胎對女人的身體傷害是很大的,以穆婉的身體狀況根本就承受不住,很有可能會出現孩子沒有打
掉,穆婉卻性命不保的情況。
聽完接生婆的話之後,穆長貴失魂落魄的回了家,躺在炕上盯着房樑看了一晚上之後,第二天直接去了幾個媒婆的家裡,然後提親的人便接二連三的開始上門。穆長貴爲妹妹選擇婆家的標準頗高,第一人品必須說的過去,只有這樣才能真心對待穆婉。第二家境要殷實,他不想妹妹嫁過去之後還繼續過這種吃了上頓沒有下頓的貧苦日子。第三必須要答應一個條件
,無論穆婉什麼時候想孃家,都不能加以干預和阻止。上述三個條件有一條做不到,那就拎着聘禮滾蛋。
在當下的社會背景下,穆長貴要求的三點完全是合情合理的,可在那個年代,不可謂不苛刻,很多人都是撞了南牆,直到林山父親的登門造訪。
林山和穆婉成親的時候,距離掘陵焚屍已經過去了兩個月。新婚的當晚,林山遵從傳統帶着一塊白手帕有些緊張、興奮的進了洞房,可出來的時候卻是憤怒和痛苦的。
那個時候的人們對於生理知識知之甚少,根本不懂女人的初夜並非全部都會在手帕上暈出桃花的。他們只知道一點,如果沒有落紅,那麼身子就一定是不乾淨的。
穆婉,當然不會承認自己遭受過玷污,一口咬定自己是清白的。林山雖然心中有猜疑,可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也只能從心裡說服自己。
然而這件事情平息過後沒有幾個月,穆婉便被門檻兒絆倒在地產下了孩子,在林山記憶和認知當中,那是穆婉懷胎的第八個月,那屬於意外的早產。
他永遠不會知道,孩子,其實是足月的……
再後來的事情基本上都跟林文書講述的相差無幾,孩子的先天性失聰給了林家相當大的打擊,然後誘發了後續的一系列事件,林山的父親重病之下撒手人寰,而他們兩口子也最終走上了水火不容的路上。
“唉……”看到這裡,我放下了那份兒手札,端起酒杯狠狠的灌了一口。
“看完了?”蘇沫問我。
“沒有。”
“又不忍心再看下去了?”
“算是吧。”“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說你。”蘇沫拿起手札裝入了檔案袋兒,“說你心理素質不行吧,可你能一個人守着屍體在解剖室呆一天一夜都毫不畏懼。可如果說你心理素質好,卻總是在翻閱案件背後隱情的時候長吁
短嘆,有些時候甚至還會透出淚花兒來,真不知道你這顆心是怎麼長的?”
“還能咋長,肉長的唄。”賈世儒從外面走了進來,坐下給我倒了杯酒,“心裡有熱乎氣兒,說明咱還有善根和良心。來,我敬你一杯。”
“賈哥,不能再喝了,再喝就多了,萬一晚上有什麼情況……”“你哪兒來的那麼多話?”賈世儒瞪了我一眼,“我實話跟你們說吧,這頓飯是我張羅的不假,可那是局長下的命令。你們大老遠的過來,我們非但沒有招待,還設了個套兒讓你們幫忙查案子,這心裡可真是
過意不去啊。所以呢,局長就說了,今晚我的工作只有一個,那就是把你們陪好。”
“那就幹了?”我端起了酒杯。
“幹!”賈世儒一飲而盡,“來來,吃菜吃菜……”
吃口菜壓了壓往上翻的酒味兒,我纔對着蘇沫說道:“那東西我沒有看完,你跟我說說後面的內容吧?穆長貴既然原諒了林宏亮他們,爲什麼又下了殺手呢?”
“因爲錢。”蘇沫說。
“錢?”我愣了愣,“什麼意思?”
蘇沫講述如下:
經歷了那一系列的事情之後,林山在墮落沉淪了兩年之後也終於是振作了起來,他下定決心要履行好自己作爲丈夫、作爲父親的義務和責任,於是開始盡心盡力的照顧穆婉和小羊。在他的照顧下,小羊不光及時的接受了治療,而且還考上了大學,畢業之後回家弄了一個養殖場,由於他學的就是獸醫學,所以養殖場蒸蒸日上愈發紅火起來。隨着他錢賺的越來越多,有些人便開始妒忌
眼紅起來,這其中就包括林宏亮他們,一次碰頭商談之後他們又動了無恥的念頭。在那個赤潮涌動的年代,他們掘陵焚屍自然是沒有人敢說什麼的,可是隨着大環境的撥亂反正,他們在公主嶺的處境也是愈發艱難了起來,尤其是到了改革開放之後,他們幾個在公主嶺簡直就是過街的老鼠。其實這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畢竟公主嶺這裡很多都是守陵人的後代,“公主”被開棺焚屍,他們心中沒有怨恨那是不可能的。所以,鎮裡的人們把他們幾個給孤立了起來,甚至連他們的父母都是一
副不再加以管教態度。這樣的結果就是,林宏亮他們五個人誰都沒有討上老婆,乾乾的睡了大半輩子涼炕。等到其他同齡人開始享受齊家之福、天倫之樂的時候,他們只能守着那破舊的老宅唏噓着、感嘆着、迷茫着、羨慕着,
甚至悔不當初的哭泣着。原本,他們以爲餘生就這樣淒涼的度過了,可沒有想到小羊發家了。幾人由於跟穆婉有過那種關係,所以在穆婉出嫁之後都頗爲關注她的生活,自然也知道先天性失聰早產兒的事情。當時他們不是沒有聚集到一起做過猜測,這個孩子會不會是他們當中一個人的,穆婉會不
會爲了掩蓋真相故意摔了那麼一跤?最終得出的結論是,孩子十之有九不是林山的。
雖然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可他們都頗爲默契的避開了這個問題,因爲當時的他們都很清楚,在“公主”陵寢發生的事情是見不得光的,更是不能走漏絲毫風聲的,否則公主嶺可就真的容不下他們了。都說人在老的時候,會愈發覺得孤單、會愈發懷念從前、會愈發想念子孫、會愈發想找人陪伴。加上他們幾個不務正業窮困潦倒,所以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便將主意打到了穆羊人的身上。當然,他們並
沒有去直接找林山和小羊,更沒有去找穆婉,而是找到了穆長貴,死乞白賴的非要個詳實確切的答案。穆長貴自然是不想將實情說出來的,可是架不住他們的威脅,倘若他們真的去找了穆婉,並將這件事情鬧得全鎮皆知,那穆婉這些年的忍辱負重豈不是被白白辜負了。當然,到了他們這個年紀,彼此要是
真的撕破臉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可是小羊怎麼辦,他以後還怎麼在鎮裡生活?
“那老穆到底說沒說?”老穆是令人厭惡和憎恨的,可想到他當時的處境,我的心裡竟然泛起了一絲悽苦,這大概就是可恨之人的可憐之處吧?
“如果說了,就不會發生一系列的事情了,小羊也就不會過着那麼安穩的生活了。”蘇沫嘆了口氣。
“你的意思是說,老穆想盡辦法在拖着林宏亮他們,同時開始籌劃起了他的犯罪計劃?”我明白了過來,“保全穆婉和小羊的唯一辦法,就是讓林宏亮他們永遠閉上嘴巴。”
“是的。”蘇沫點點頭,又說,“這件事情老穆自然不會告訴小羊,但是他必須要告訴穆婉,讓她提前有個心裡準備。本以爲早就了斷的事情波折再起,穆婉一下子就病倒了。”
“如果是這樣,一切就都能說通了。”我記得林文書曾經說過,林山的媳婦兒就是在幾個月前去世的,當時我怎麼都想不通爲什麼趕在了“亡魂索命”的節骨眼兒上,現在總算是徹底弄明白了。
“怎麼樣,這份兒手札的分量夠重吧?”賈世儒問了一句。
“賈哥,這份兒手札,你是從哪裡弄來的?”對此,我是比較好奇的。
“如果我說有人主動送上門兒的,你信嗎?”
“主動送上門兒的?”蘇沫也露出了詫異的神色。
“是的。”賈世儒點點頭。
“什麼時候的事兒?”
“今天我回到局裡的時候。”回憶了一下,賈世儒繼續說道,“我們當時剛從臨縣趕回來,門衛就說有人給我送來了一樣兒東西,我打開看到的就是這份兒手札。”
“那個人是誰?”我追問着。“從內容上面看,他對當年的事情知道的非常清楚詳細,肯定是瞭解所有內幕的人。而手札中說的很清楚,無論老穆和穆婉兄妹,還是林宏亮等人,都沒有將這件事情說出去過。以這一點爲前提的話,那麼
就只有一個可能了,送這份兒手札的人,就是當年那件事兒的親歷者之一。”
“林順?”我低呼了一聲。
“除了他,還能有誰?”蘇沫眨了眨明亮的眼睛。
“賈哥,是這樣嗎?”“是的。”賈世儒點頭,“在看了手札上面的內容之後,我內心的震撼不比你們來的小,所以趕忙調取了門口的監控。畫面中的那個人雖然做了僞裝,不過還是依稀能夠辨認出來長相,通過對比發現他就是我
們正在全力搜索的林順。這也是爲什麼我跟你們說,即便當下沒有抓到他,他也跑不了的原因。”
“呼……”聽完,我長呼了一口氣,“他在這個時候送來這份手札,目的究竟是什麼?”
“還能是啥?”蘇沫皺了皺眉頭,“如今老穆已經死了,他自己也安全了,但出於良心的譴責,他必須將當年的實情給說出來,畢竟因爲這件事兒搭進去了好幾條人命。”
“我怎麼覺得沒有那麼簡單呢?”我嘀咕了一句。
“什麼意思?”賈世儒問我。“你們想,換做正常人的話,這份兒手札應該是在自身性命受到威脅的時候送來纔對,只有這樣才能藉助警方的力量來保全自己。換句話說,這份兒手札合理的出現時間應該是在林順沒有得知老穆死亡之前
,而不是在之後,對不對?”不論別人怎麼看,我反正覺得這有些說不通。
“那你有憑什麼人爲林順知道老穆已經死了呢?”蘇沫問我,“雖然說今天我們離開公主嶺鎮之後老穆的屍體被鎮民們發現了,可林順並不在公主嶺,他是怎麼知道的?萬一,一切都是巧合呢?”“巧合的可能性太小了。”我反駁着,“你想想,公主嶺“亡魂索命”的事情鬧得這麼大,我出去買個早餐都能聽到人們在議論此事,林順他能不知道嗎?而且你不要忘了,死的人是蘇奇、蘇元昌、林濤和林宏
亮,那都是當年一起幹過掘陵焚屍的人,你覺得林順會不關注這方面的事情嗎?”
“你這樣說,倒也是在理的。”蘇沫沉思了一下,隨後轉向了賈世儒,“你怎麼看?”
“我之前的看法和你是一樣的,可是瘋子說完這些話之後,我又覺得他說的纔對。”賈世儒沉吟好半天才呢喃了兩句,“他爲什麼會在老穆死了以後將這東西送來呢?這究竟是不是巧合呢?”
“……”
這是個問題,或許也不是個問題,我們三人大眼瞪小眼兒的琢磨了半天,也沒有將其捋透,最後索性不再去想,推杯換盞之間喝了個暈暈乎乎。
因爲早有安排,所以我和蘇沫就沒有再去縣城裡面的酒店,直接住在了賈世儒的家裡。當我一覺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上午十來點鐘了。
賈世儒幾點起來的我不知道,但當我洗漱完畢的時候,他已經將早飯做好了。去臥室把蘇沫從牀上拽起來之後,我們三人守着餐桌又坐了下來。
“跟你們說個事情,楊帆已經跟救援的人匯合了,可由於那段路太過於難走,所以需要鑑定的物證要到下午才能送到市局。”說完,賈世儒給我們盛了兩碗粥。
“那就好,鑑定檢驗結果出來,一切就真相大白了。”蘇沫點了點頭。
“昨晚送去的呢?”我問着。
“已經到了,估計用不了多久結果就會出來。”
“出來了,還希望賈哥第一時間通知我。”
“那是自然,先吃飯吧。”雖然有個問題我們還沒有徹底弄明白,不過林順送來的這份兒手札,的確是讓案情有了巨大的推進,現在基本上已經能夠確定老穆就是殺人兇手了,同時也弄清楚了他的犯罪動機。當然,到此還不能下篤
定的結論,畢竟後續一系列的物證還需要檢驗和鑑定,不過這並不妨礙我們壓抑和沉重心情的好轉。
上午,我和蘇沫去達格縣城轉了轉,中午吃飯完又小睡了一會兒,剛剛睡醒就聽到賈世儒從外面急匆匆的趕了回來,端起桌子上的水杯一飲而盡說:“瘋子,小沫,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找到林順了。”
“找到了?”我殘存的睡意一下子就消散一空了,“在什麼地方,被他察覺了沒有?”
“在郊外的一處工地,他沒有任何反常行爲,應該是沒有發現我們的人。”
“我們現在就過去。”說着,我一邊兒穿外套一邊兒喊着蘇沫。
……
雖然已經入冬,可郊外的工地依舊是熱火朝天的,賈世儒帶着我們來到幾名便衣警員蹲守的地方,指了指遠處推着磚車的人:“那個人就是林順,他住在旁邊那間房頂搭着灰色石棉瓦的工棚。”“接下來,我們等着就行了。”蘇沫捋了捋耳邊的髮絲,隨即眼神變得凌厲了起來,“如果他送手札是巧合,那他今晚一定是安全的。反之,就一定會有事情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