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片刻,旗峻鵬就帶着一百餘名軍士來到北門外荒野,趙洪一指前方的亂草崗叫道:“統領大人,就在那,今早怪獸就在那。”旗峻鵬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瞧去,只見前面是一片長滿枯黃野草的開闊地,中間卻有一座低矮的土堆。
旗峻鵬覺得奇怪,在這一塊平整的空地上冷不防凸起個小山包,雖然不大,但非常礙眼,說不出的便扭。但他現在沒心思管這些事,手臂一揮對獬青山叫道:“快,進入樹林後兵分兩路,你我各帶一隊分頭從南北兩個方向進行拉網式搜索,無論出現何種情況,務必都要找到劉橫。”
衆人還未擡腿起行,就聽得前方一陣“噔噔噔”沉重的腳步聲傳來,緊接着從黑樹林中走出一條高大的身影,膀闊臂圓。他精赤着上身,古銅色的皮膚油光發亮,腰間還插着一把明晃晃的短刀,數道血印橫掛在臉上身上,透出一股肅殺之氣。他右手提着一個巨大的包裹,包裹上也髒兮兮的盡是血污,看不清裡面裝着什麼。
趙洪一見來人,頓時喜出望外:“是橫哥.....橫哥回來啦。”他欣喜若狂,快步跑上前去,和姜橫緊緊抱做一團:“橫哥,你沒死,太好了,你許久不回來,俺剛纔.....剛纔還以爲你掛了呢。”
劉橫劫後餘生,臉上卻毫無歡悅之意,只是慘笑一聲,輕輕拍了拍趙洪的肩膀說道:“沒啥事,剛纔的確有夠兇險,不過還好老子福大命大,暗中有神仙佑護,最後閻王爺有心無膽,沒敢把老子收去。”說着,他將手中的大包裹往地上一丟,“這是那狗日的怪獸的狗頭,等會兒給三子祭靈。”
趙洪低頭看了看那血淋淋的包裹,狂喜道:“橫哥,你太了不起了,沒想到你真的爲三子報了仇。”
姜橫沒有回答,彎腰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愛理不理地看了看後面的人羣,衝着趙洪一努嘴,輕蔑地問道:“洪胖子,杵在你後邊的這些...都是什麼人?”
“都是咱第二佰的兄弟。”趙洪興奮地說道,“一聽說你失蹤,咱佰裡上上下下,從獬佰長到做飯的桅師傅所有人都出動了,就爲了來找你,怕你出事。”
劉橫注意到來人中除了趙洪外,個個都是衣甲鮮亮、容光煥發,而且沒有一個人衣服下襬上有黑色補邊。想到這些人都是平日裡作威作福的鸞族老爺兵,劉橫立時氣往上衝,冷笑一聲道:“怕老子出事...難得啊...難得還有人記掛着老子的死活,挺好...我還以爲這些鸞族大老爺的心腸都是鐵做的,今天一見還不錯,鳥鬼總算留了點良心,沒讓狗全給叼去。”
衆人一聽,全都變了臉色,不約而同地大爲光火。心想這人怎麼如此不通情理,我們出於一片好心來幫忙,他卻陰陽怪氣地冷嘲熱諷。有些脾氣急躁的士兵更是橫眉怒目,如果不是因爲軍紀約束,,許多人早就上前疾言厲色地呵斥開了。
趙洪吃了一驚,連忙道:“橫哥,三子的事大家夥兒都很難過,也因爲擔心你的安全,出於對同袍手足的關愛,所以才自發地跑出來找你的。”
“同袍手足?關愛?說得簡直比唱得還好聽...”趙橫撇着臉咂了咂嘴:“我長這麼大,今兒頭一回見到竟然還有比城牆都厚的臉皮,他們一個個不嫌害臊,我還覺丟不起那人呢。”
趙洪心中暗暗叫苦,小聲勸道:“橫哥,隊伍裡還有兩位軍官大人呢,你就少說幾句吧,免得惹禍上身。”說完,他轉身向衆人拱手笑道:“各位爺,我家這位什長從昨晚到現在就一直沒歇過,已經累得...有些糊塗不清了,所以纔會胡話連篇,請各位爺不要見怪。”
“洪胖子,你家大爺才犯糊塗呢。”劉橫瞪着牛眼嚷道:“拜託你拍拍腦袋仔細想想,人家可都是正規的鸞族羽林軍,個個都是龍生鳳養的,高貴無比,誰會關心咱們這些低三下四的黿族雜兵。你以前不是也常說,鸞族兵平時講話都不願提起咱們,怕髒了自己的嘴。今天你反倒站到他們那邊說話,吃錯什麼藥了你?是不是你又從他們那兒得了倆大肉饅頭,所以纔跟着一起來誆我?”
“橫哥,俺咋會誆你?俺是...”趙洪話未說完,獬青山便搶上來喝道:“劉橫,你昨晚未經指示便擅自離崗,違反了羽林軍的軍規,現在又對其他同袍出言不遜,實在是目無法紀,你現在馬上給我歸隊,若再敢羅嗦半句,定當嚴懲不怠。”
“嘿,狐狸尾巴終於露出來了。”劉橫冷笑道:“洪胖子,你現在看清楚了吧,他們難道真的是好心跑來救我?救人是假,抓逃兵纔是真的。一個卑賤的黿族雜毛,晚上不聲不響趁巡夜時溜號,讓整個羽林軍蒙受了恥辱,人家豈肯善罷甘休。”
獬青山憋了一肚子火,此時再也按捺不住,厲聲呵斥道:“劉橫,好大的狗膽,統領大人在此,豈容你如此囂張放肆?”
劉橫膽大性燥,平常就不把當官的放眼裡,此刻見對方挑釁,當即牛眼一瞪,不甘示弱地從地上一躍而起便要發作,忽見人羣中走出一個高瘦白淨的漢子,衝着獬青山揮了揮手,後者只得強忍着怒氣,退了開去。
高瘦漢子目不轉睛打量着劉橫,那神情就像在欣賞一件精美的寶物。劉橫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斷然喝道:“有話就說,有屁就放,陰陽怪氣地看什麼看?”
旗峻鵬笑道:“你就是那個獵戶出身的新兵劉橫?不錯不錯...是條重情重義的好漢,爲了自己的軍友,敢孤身一人獨闖鬼門關,最後不但報仇雪恨,而且全身而歸,端的是智勇雙全,藝高膽大。只是...”
旗峻鵬說此一頓,有些惋惜地看着劉橫,連連搖頭。
“只是什麼?”劉橫沒好氣地問道。
“只是過於桀驁不馴、肆意妄爲,無視軍紀法度,這種人倘若到了戰場上,即便再怎麼神勇,也不過是呈匹夫之勇,當不了真正的英雄,所以不值得佩服。”
“你又是哪根蔥?敢來教訓你老子?”劉橫不怒反笑,“爺讓你張嘴了嗎?沒大沒小的,跑出來唧唧歪歪個啥?”
“不得無禮!”獬青山怒喝道:“你知道他是誰嗎?他是我第五鎮健營校尉統領-旗峻鵬旗大人,還不趕緊下拜叩見?”
“旗峻鵬?你就是旗峻鵬...”劉橫驚愕地望了高瘦漢子一眼,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他幾次聽到趙洪提起旗峻鵬的“英雄事蹟”,心下也很是欽佩,滿以爲他應是個相貌堂堂、豹頭環眼、威風八面的大將軍,然而眼前這位白淨細皮、面若冠玉的瘦高個和自己心中的“英雄形象”差了十萬八千里,是以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愣愣地當場怔住。
獬青山再次吼道:“劉橫,旗大人是我全營上下最敬重的父母官,你怎敢對他直呼其名、不尊不敬?”
旗峻鵬再次對獬青山擺了擺手,示意其少安毋躁。他轉頭面對着劉橫,認真說道:“劉橫,你心中有怨氣,本將能夠理解。剛纔趙洪兄弟已把事情對我詳細講了。王三兄弟的不幸遇難,與昨晚衛營的巡夜守城官兵有莫大幹系,如果不是他們違制將你等三人關在城外,如果不是他們延誤了王三兄弟的搶救時間,這樁悲劇本不會發生。說到底,昨晚之事不是意外,而是瀆職。在此我向你保證,回城以後定將此事稟明總兵,將那幾個責任官兵依律懲處,決不姑息。”
劉橫心下一震,擡起頭狐疑地朝鶴乘風看了一眼,旋即搖頭道:“不可能,你別拿好聽的話哄我,你跟衛營那班鳥鬼都是鸞族人,都是一路貨色。你們這幫鳥鬼幾斤幾兩我心裡清楚,自古官官相護,鸞族人當然要幫鸞族人,從來沒聽說有什麼大官會爲無權無勢的黿族賤民出頭。你這話也就騙騙三歲小孩,想拿來哄我...哼,老子可沒閒工夫跟你瞎扯蛋。”
“劉橫,旗大人誠心誠意地幫你,你卻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簡直是個不知好歹的犟頭,你這種無賴本就不值別人同情。”獬青山怒氣衝衝的吼道。
“劉橫,你若是信不過我,我也無話可說。”旗峻鵬將頭上的櫻盔摘下,舉在手中說道:“這樣吧,倘若我沒能爲你討回公道,那頭上這頂官帽子也就不要了,明天跟你一道退伍還鄉。”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怔住了,誰也沒想到統領大人會爲了軍中兩個末流的兵卒辭職不幹。劉橫更是詫異地望着旗峻鵬,兩隻牛鈴大眼如燭火般不住地翻轉着,閃爍不定。
旗峻鵬繼續道:“從我入伍的那天起,我就以軍營爲家,你們都是我健營的兄弟,是我的家人,倘若不能爲逝去的家人討還公道,我就不配做這個家長,還有什麼臉面繼續在這裡呆下去?”
說完,旗峻鵬回過身去,來到安放着王三的棺槨前,他俯下身子拎住擔架的一頭,對身旁士兵說道:“來,搭把手。”
獬青山一怔,趕緊跑過來撐起擔架,勸道:“統領,這種事怎麼能讓您來做呢?小梧子...”他扭頭招呼身旁一名什長,“還愣着幹什麼,快點過來擡啊。”
“不必吩咐手下人,我親自來。”旗峻鵬一邊說着,一邊擡腿走到前方不遠處一塊平整的草坪空地上,然後示意身後的獬青山一起輕輕放下棺槨。他回頭看着劉橫道:“劉橫兄弟,王三兄弟的家遠在數百里之外,現在無法將他的遺骨送返故鄉。我看不如這樣,青山處處埋忠骨,此地山明水秀,就把王三兄弟的遺骨埋在這裡,讓他的忠魂義魄守候在國門邊上,這不失爲一個軍人最好的歸宿。”
劉橫看了看旗峻鵬,又瞅了瞅地上的棺槨,臉上的表情有些迷茫,他沉默片刻,點頭平靜地答道:“我沒啥意見,一切聽憑大人你決斷吧。”
衆兵一齊動手鏟土,很快就挖出一個兩米見方的土坑,隨即將棺槨放入坑中,上面覆土壓實。旗峻鵬拿出一塊削好的木牌,當作墓碑插在墳前,又在碑上刻寫幾句銘文,劉橫不識字,走過來好奇地問道:“大人,您這寫的是什麼啊?”
“這是我給王三兄弟寫的碑文,‘大梁國羽林軍英烈-第五鎮健營虎賁勇士王三之墓’。”
虎賁勇士這個稱號劉橫是知道的。它是樑國軍中最光榮的稱號,無論士兵、軍官還是高級將領,只要作戰英勇,立下不朽功勳,都可獲得這個榮譽的稱呼。“虎賁勇士?”劉橫搔了搔頭,有些彆扭地笑道,“統領,三子...他...也就是個沒見過啥世面的愣頭,充其量有點憨勁,說他是虎賁勇士...實在有些...有些...”
“有些言過其實對不對?”旗峻鵬接過話頭,嚴肅地說道:“王三在危難時刻,爲了救護自己的同伴,不顧身家性命,大膽機智地與怪獸周旋,最後不幸犧牲,其昭昭義舉,感天動地,難道當不得‘虎賁勇士‘的稱號?”
“這...當得,確實當得。”劉橫似有所悟地點了點頭,不再言語。
兩名士兵將一副簡易桌案擺在墓前,點燃嫋嫋薰香。劉橫也把那個大號包裹搬過來,放在案上慢慢解開,一邊拆一邊說道:“割它這個大腦袋累了我一身汗,咱又沒啥能裝它的傢伙什,只好把咱的衣服脫下來,把這腦袋包上。”說着,包裹已經完全打開,怪獸的那顆碩大的頭顱赫然顯露出來。
儘管人人都做好了心裡準備,儘管許多人都認爲自己有膽氣,但面對這個已死去多時的怪獸首級,衆人的眼神卻立刻變了,臉色也變了,恐懼、膽怯,繼而渾身顫慄,發出一陣心驚膽寒的唏噓。
就在一片抽氣聲中,旗峻鵬卻突然用響亮而略帶驚悚的嗓音脫口喊道:“魋彘!”
他這一嚷,衆人再一次大驚失色,齊刷刷望向旗峻鵬,諾大的場地頓時鴉雀無聲。
獬青山搶上前問道:“大人,您剛纔在說什麼?是這怪獸的名稱嗎?”
旗峻鵬臉色一變,隨即恢復了平時的鎮定,笑道:“忒直,我是說這怪物的一張長臉忒直了,長得實在是奇醜無比、不堪入目。”
獬青山將信將疑地看了怪獸一眼,不再作聲。旗峻鵬回過頭勉勵劉橫道:“想不到劉橫兄弟神勇至斯,竟連如此兇悍猛惡的怪獸都能制服,當真令人欽佩。”
劉橫心有餘悸地苦笑一聲:“它不是我殺死的。就憑我這點能耐,再來十個八個我也不夠它一頓嚼的。”
接着,劉橫把自己與怪獸在黑林中博鬥的場景從頭到尾一一複述了一遍。講到自己懸在樹枝上無路可逃之際,他將別在腰間的短刀拔出,輕輕撫拭着已經扭曲變形的刀身,長嘆一聲說道:“原先我以爲不該挖陷阱,但後來還真虧了這把刀,要不是它,這鳥畜生後腿也不會受傷,如果它沒受傷,那我這次真死定了。就在我走投無路,快要堅持不住的時候,那畜生卻因爲腿上有傷,爪子抓不牢樹幹,結果腳底下一滑,竟然直直摔了下去。趁這當口,我趕緊揪牢一根較粗的樹枝爬上去坐穩,那下邊的畜生卻已經沒了動靜,我大着膽子往下一瞅,你們猜怎麼着?畜生的一顆大腦袋竟然死死卡在了最底下的樹杈上,原來它剛纔摔下去的時候脖子恰好被底下那根樹杈抵住。樹杈太窄,它的腦袋又太大,活脫脫就象一道絞索,把它頭頸整個套住。它死乞白賴折騰了半天,掙脫不開,脖子反而越夾越緊。我一見咱時來運轉了,趕緊跳下樹,把倒插在地上的腰刀扒拉開,想趁機立馬給那畜生幾刀,否則一會兒它掙脫出來我又要倒黴了。不料跑到這畜生跟前一看,它那張醜臉已經完全變了顏色,唯一的那顆眼珠凸得老前,嘴巴大張着,猩紅色舌頭吐得老長,簡直就跟那陰曹地府的吊死鬼一個德行。”
說到這裡,劉橫頓了一頓,仰頭望向天空,黯然嘆息道:“也是三子在天有靈,於冥冥之中將這狗日的畜生索了命去,他又救了我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