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城樓大堂。總兵鴻乘源正襟危坐,高居於中央大廳鑲金鏤空的麒麟帥位上,臉色莊重,一副躊躇滿志的模樣。協總燭劍輝、郡守廖楷分別坐在他的左右下首。大堂階下兩側,聚坐着羽林軍各營統領、都尉等高級軍官,以及纛輿關原有的守備部隊將領。
旗峻鵬快步走進廳堂,倒身下拜:“總兵大人,末將因故來遲,望大人恕罪。”
鴻乘源面色冷冽,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旗峻鵬見狀慌忙又叩了一下頭,隨即走到右首邊坐了下來。
剛一坐好,旗峻鵬忽覺對面傳來一股陰冷之氣,直逼自己而來,他擡眼看去,卻見衛營統領犁世傑正陰惻惻地瞪着自己,臉色很不友善。當下旗峻鵬連忙側過臉去,只當沒有看見。
鴻乘源掃視了衆人一眼,朗聲說道:“諸位,剛剛北門外哨堡狼煙四起,稍後又有探馬來報,說烏蘇沙漠以北的林笛人正在調兵遣將,準備大舉襲擾我纛輿關,本將故而把大夥招來商議此事。各位有何破敵良策,儘管道來,事關城池安危,不要有所拘泥。”
衆人沉默有頃,一個虯髯大漢倏然暴起,聲若巨雷:“怕甚麼,兵來將擋,水來土淹,末將不才,願親率本營鐵甲騎兵,衝鋒陷陣,破賊殺敵,斬胡酋之首,獻與帳下。”
衆人被震得雙耳嗡嗡作響,擡頭一看,卻是鋒營統領檀天灼。
檀天灼是羽林軍中出名的猛士,力大無窮。據說他在家鄉務農時,有一次在田間看到兩頭大牯牛角力,僵持不下,遂上前板住兩頭牛的牛角,向兩側發力推開,這一下,竟把兩頭健碩的公牛弄得肩膀都脫了臼,一時傳爲佳話。檀天灼也是鸞族出身的老士族,卻因家境沒落無錢進入正規軍校就學,從軍後不能享受貴族優待,只能慢慢靠積累軍功升遷。由於他有勇無謀,又不善鑽營,因此雖在軍中服役許久,卻始終是個不入流的小角色,就連現在的統領之職,也是因爲上司體恤其資格老,破格賞賜與他的。檀天灼深以爲恥,是以決心要立一次大功,爭個將軍名號,日後好衣錦還鄉,榮歸故里。這次林笛入侵,檀天灼認爲自己加官進爵的機會來了,於是率先自薦,要奪取頭功。
鴻乘源淡淡看了檀天灼一眼,口中讚歎道:“好,檀統領果然有萬夫不當之勇,堪爲全軍楷模,士氣可嘉。”
衆將卻是不以爲然。所謂匹夫見辱,拔劍而起。在軍中,老檀的魯莽與粗率比他那鐵牛般的力氣更加出名。目前情況尚未明朗,林笛人也就剛剛露出個影子,其兵力規模無從知曉。一切都還是未知數,你就迫不及待地嚷嚷着要破賊殺敵,當真莫名其妙。
壯營統領鹿桓濤站起來說道:“總兵大人,末將以爲如今敵情不明,我軍應當固守城池,堅壁清野,同時多派斥候詳加打探,等弄清敵人的兵力動向後,再行定奪。”
檀天灼在一旁叱道:“兵臨城下,豈能龜縮不出。鹿統領出此腐儒之言,是自墮銳氣,長敵人威風。”他見鹿桓濤竟然提出固守不戰,生怕自己的功勞泡湯,因此不等總兵開口,便急急地出言呵斥。
鹿桓濤也是個急脾氣,雖然他平日裡有些木訥少言,可並不等於好欺負。他當即漲紅了臉,衝檀天灼嚷道:“檀統領,你就算想打,也得把攻擊目標和行軍路線制訂完備後,方可着手行動。現在敵人到底在什麼地方?會從哪條路過來?有多少兵力?這些咱還都一無所知。在此種情況下,若冒冒失失地帶兵出城,很可能圍着大山轉上十圈八圈都見不到敵蹤,白白耗費力氣。”
檀天灼本來就口齒木訥,面對鹿桓濤一番句句在理的分析,雖有千多不滿,卻無法反駁。他猶豫片刻,朝鹿桓濤怒視兩眼,隨即一屁股坐回到位置上。
面對堂上二人的爭執,鴻乘源未置可否,只是把詢問的眼光轉向其他人。
梨世傑起身說道:“總兵大人,末將認爲方纔兩位統領的發言都很有道理。如今敵情不明,確應多派人手詳加打探。但我軍也不能這樣無所事事,坐等敵人打到家門口來,還應部屬兵力積極應對,一旦查明敵蹤,便先發制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撲上前,攻其一個措手不及,方能大獲全勝。”
鴻乘源滿意地點點頭:“那麼,犁統領就請說說該如何部屬兵力應對。”
犁世傑見總兵面露喜色,明白自己揣摩對了,不禁大爲得意。他清清嗓子,繼續道:“末將的意思是分一支兵馬前去纛輿關北面的望爐崖駐紮,與關上的守軍互成犄角之勢,等到敵人進入...”
他話未說完,忽聽外面傳來一道響亮而淒厲的長音“報…”,餘音未息,一道人影已飛身闖入大殿正中,僕的跪倒在地,上氣不接下氣地叫道:“大…大事不…不妙,有…有…”
鹿桓濤衝上前去,一把抓起來人:“什麼大事不妙?快說!”
來者是一個樑軍偵騎斥候,只見他滿臉泥污,一身塵土。他喘息稍定,凝聲道:“各位大人,大事不好,西面烏鳴山口突然出現大批來歷不明的騎兵,離纛輿關只有不到十餘里。”
“什麼?大隊騎兵!纛輿關西面!”鴻乘源聞言倒抽一口涼氣,快步奔到斥候面前,急聲道:“到底是何處人馬,你可看清?”
斥候道:“小人只看到他們的指揮大旗上畫着匹黑狼,小人不敢耽擱時間,便趕緊打馬回來報信了。”
“黑狼?”燭劍輝神色一曬,沉聲道:“總兵大人,來者肯定是林笛人。我曾聽說,笛迪人信奉薩滿教,狼是他們崇拜的圖騰聖物,元笛和雲笛部落崇敬白狼,林笛部落則崇敬黑狼。每次上陣作戰,他們都要擡上圖騰架,希望自己信仰的神靈能夠賜予戰爭的勝利。”
鴻乘源瞠目結舌,過了片刻,他懊惱地說道:“壞了…壞了…中了賊子的聲東擊西之計,我們將目光焦點集中在北方,以爲敵人還在雁鶻山,沒想到他們避開了我軍的主要防區,繞道西北,從烏鳴山小路中偷渡過來。”他頓了頓足,又氣惱道:“烏鳴山是索倫都護府的轄區,那個節度使宸冠禹是幹什麼吃的,竟把大隊敵人放了進來...本將要稟明朝廷,狠狠參他一本。”
見鴻乘源還在猶豫,燭劍輝搶前一步說道:“總兵大人,如今說什麼都已經晚了,請大人立即下令,教全城軍民戒備,準備抗敵。”
鴻乘源這才緩過神來。他沉吟片刻,擡腿走到帥案前,凝眸向殿中諸將掃視了一遍,朗聲道:“壯營統領鹿桓濤聽令!”
鹿桓濤單膝下拜:“末將在。”
“立即前去封鎖四門,不準任何人等進出,並集合壯營全部兵將上城守禦。”
“遵命。”
鹿桓濤轉身而去,鴻乘源吐了口氣,又道:“健營統領旗峻鵬!”
旗峻鵬連忙應聲道:“末將在。”
“傳我將令,迅速集合其他四營隊伍,在校場隨時候命。”
旗峻鵬剛剛離開,一員小校閃身闖了進來,疾步跑到鴻乘源面前跪倒,惶急道:“總兵大人,不好了,城外驟然出現大羣馬隊,正向纛輿關西門疾馳而來。”
其實就算他不進來稟報,衆人也都已經感覺到了。城外已然傳來陣陣雷聲,轟隆不斷,城樓也在微微顫動,感覺就象發生了地震一樣,甚至連擺在案桌上的茶碗也都跟着跳動起來。這是騎兵、大羣的騎兵,除了萬馬奔騰,沒有什麼能製造出如此地動山搖的威勢。
鴻乘源衝着先前那名斥候怒聲喝道:“你不是說敵人還在十里之外嗎?怎麼轉眼間就跑到城門邊上了?膽敢謊報軍情,死罪!”
斥候嚇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小人所說句句屬實,請大人明察。”
燭劍輝忙道:“總兵大人,林笛人身騎快馬,來去如風。想是我們的探馬返回報信之時,敵人也跟在後面沒有停步,是以來得如此迅捷。”
“啪”鴻乘源一拍身前的案桌,大手一揮道:“走,出去看看。”
衆將來到西門城牆之上,極目向前遠眺。但見西門之外的峽山隘口中疾速飄出一大片黑沉沉的烏雲-由無數馬隊騎士組成的軍陣,如翻騰的洶涌巨浪滾滾向前。騎軍過處,霎時從平地裡捲起一陣陣怒風狂沙,夾帶着遮天蔽日的飛揚塵土,鋪天蓋地一般,向城池漫卷而來。
林笛人的浩大聲勢有如排山倒海,然而等他們跑近之後,衆將凝目望去,卻不禁都啞然失笑。城下敵軍人馬倒是極多,大約有七八千之衆,在城下分數十列排開,分成左,中,右三路縱隊,每支隊伍裡打着數面巨大帥旗。旗幟上均用黑色羊毛繡着一個碩大的狼頭,雙睛凸出,張口呲牙,兇猛可怖。但見一面面大旗迎風漫卷,便似一朵朵烏雲在空中浮動,當真是“黑雲壓城城欲摧”。
可是林笛軍貌似強大,仔細看去,卻是繡花枕頭一包草,中看不中用。除了風貌還算嚴整的中路縱隊外,其餘隊伍都編排得零亂不堪、毫無章法,而且士兵個個高矮胖瘦參差不齊,服飾穿戴也是五花八門。有些士兵已是上了年紀,鬚髮斑白的花甲老漢,有些是臉頰凹陷,雙眼無神的佝僂病鬼,更有甚者,隊伍中間竟然還夾雜了一羣身材瘦小稚氣未脫的娃娃兵。一個個手持小弓木劍,嘰嘰喳喳地不停說笑,真不知道他們是把這兒當成了戰場還是遊戲場。
檀天灼哈哈大笑道:“ 好玩,好玩,這難道是來攻城?我看象是一羣鄉下佬進城來趕集逛廟會。”
犁世傑也道:“總兵大人,林笛軍羸弱至斯,卻自不量力跑來招惹我大梁鐵軍,可謂螳臂當車、蚍蜉撼樹,此戰我軍有十足把握必勝。”
聽到部下們的議論,鴻乘源感到如釋重負。剛纔林笛大軍出人意料地迅速現身讓鴻乘源大爲驚恐,以至於模糊了他的判斷力,認爲敵人行軍如此神速,又能出其不意,則必定是身經百戰的精兵良將,如今看來是虛驚一場。這些被誇大其詞的跳樑小醜終於在自己眼前原型畢露,原來交戰雙方的水平實力根本就不在一個檔次。與訓練有素、裝備精良的羽林軍軍團相比,林笛軍隊終歸只是一羣毫無組織的部落遊牧民,而且兵源嚴重不足,軍中老幼病殘弱據全,只要是個男人模樣的就把他拉到隊伍裡給自己造勢壯膽。對於如此一羣七拼八湊的烏合之衆,實在沒有什麼好懼怕的。
鴻乘源伸手指着城下,對侍立在旁的燭劍輝說道:“劍輝君請看,林笛軍弱不禁風、散亂不整,我軍若迅速出動,在其尚未反應過來之前便使用鐵甲重騎以雷霆萬鈞之勢猛攻之,必可一戰而摧。”
燭劍輝向城下望了望,兩道劍眉卻緊緊鎖在一起。片刻後,他轉頭對鴻乘源道:“總兵大人,末將覺得有些奇怪。”
“哦...奇怪什麼?”
“林笛人既然能夠在短時間內統一笛迪族諸部,則實力肯定不會如此弱小。大凡兩軍交戰,總歸是精銳盡出、耀武揚威震懾敵軍纔對,但是林笛卻派這些老弱殘卒打頭陣,自暴其短...莫非...這是誘敵之計?”
一句話點醒了鴻乘源,他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髯,面色凝重:“你的意思是,敵兵故意示弱,引我大軍出城,然後稱虛奪取纛輿關城池?”
“如果擔心笛狗趁虛而入,那就留下足夠多的兵馬守城好了。”檀天灼在旁嚷道,“總兵大人,老檀我並非誇口,對付眼前這羣胡虜,只需我的鋒營兩千將士即可,若不能大勝而歸,老檀甘願受軍法處置。”
鴻乘源卻搖了搖頭:“敵情尚不明朗,暫不可輕言出戰。我軍須淂想一個萬全之策,不戰則已,要戰便須一舉蕩平賊寇。”
見樑軍半天沒有動靜,城下的林笛人顯得有些不耐煩,一些人開始破口大罵,頓時全體人員都隨着跟風起鬨,污言穢語如同髒水般向樑軍潑來。
樑國羽林軍地位顯赫,一向驕縱慣了,哪裡遭受過這等不堪入耳的辱罵。他們個個氣得雙目圓睜,義憤填膺,如果不是顧及到軍令,一些人早就衝出城去與敵人拼命了。
城下忽然又傳來一陣綿長嘹亮的牛角號聲,隨着信號聲響起,林笛士兵紛紛向兩邊散開,中間讓出一條大道。一名頭戴鐵盔,身穿皮裘的林笛將軍,騎着高頭大馬,神氣活現地走來。他的頭盔上還插着一條鮮豔奪目的雉雞尾羽。將軍的後面卻是哭聲震天,數十名林笛騎士趕着一大羣衣衫襤褸,形容枯槁的人如影隨形般走上前來,這些人男女老少皆有,從衣服裝扮上看,應當是住在纛輿關城附近的樑國山民,不幸被林笛人搜捕虜來。只見他們統統被長長的繩索栓在馬後,連拉帶拖地前進。有人走得慢了,林笛騎士立即衝過去,劈頭蓋腦就是一頓馬鞭,打得他渾身是血,不停地嚎叫慘呼。
林笛人直接將這些無辜的可憐百姓押到城下,命他們排成數列站好。那名帶着雉尾頭盔的將軍舉止甚是輕浮,他手舉馬鞭,指着城上的樑軍高聲喊話:“城上的南蠻子聽好了,今日我大林笛的上國天兵到此,特來弔民伐罪,替天行道。爾等若是識相,馬上開城投降,我們感念上天好生之德,還可饒你們不死。如敢抗拒,我大軍立即攻破城池。到時城中人等,不分男女老幼,豬犬牛羊,全部屠戮殺盡,一個不留!”
城上的樑軍將士見林笛人如此囂張,肺都要氣炸了。鴻乘源卻是不怒反笑,心道你們這些胡虜蠻子殺戮人民、劫掠百姓,活脫脫就是一羣強盜土匪,竟然好意思說自己是弔民伐罪、替天行道,還稱呼別人爲蠻子,簡直恬不知恥。對於這些個夜郎自大,不知天高地厚的胡虜毛賊,絕對不能客氣。要讓他們知道,與我強大梁國對抗,下場只能是死路一條。當下他衝着那雉尾將軍喝道:“城下那個腦袋上插雞毛的笛狗聽着,我乃大梁羽林軍第五鎮總兵-忠武將軍鴻乘源,我鴻某人刀下不斬無名之輩,快快報上你的狗名,以便讓本將軍多年之後還能記淂曾經砍過哪個胡虜的狗頭。”
雉尾將軍聞言大怒,喝道:“兀那蠻子,本人乃是大林笛王子,保國大元帥炙列都,你一個小小的總兵,竟敢對本王子恁般無禮,識相的,立刻給我跪下來求饒,否則等我踏平城池之後,定將你碎屍萬段,挫骨揚灰。”
鴻乘源正氣凜然地說道:“我大梁與你林笛這蕞爾小邦一向秋毫無犯。如今爾等膽大妄爲,,竟敢侵犯我大梁國地界,是可忍,孰不可忍。爾等若馬上釋放所有百姓,賠罪道歉,撤兵北歸,我大梁可念你等初犯,不跟你等計較。如若不然,我纛輿關全體軍民當傾力死戰,不殺盡你們這些個無恥笛狗,決不罷休。”他話音一落,兩邊將士跟着齊聲怒吼:“殺盡笛狗,護我城關!殺盡笛狗,護我城關!”聲勢雄壯,令人振奮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