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裡最先涌上的竟然不是同情,而是噁心。
赤裸裸的噁心。
離開時太陽正在冉冉升起,她們的磕頭聲聲不絕於耳,她們的孩子衝過來,站在我面前。個子挺高的小夥子,看着有十三四歲了,小拳頭緊握着,瞪着我,聲音仍是奶聲奶氣,“你們太過分了!”
我問:“哪裡過分?”
他漲紅着臉,眼睛亮晶晶地,認真地瞪着我,“我奶奶和我媽媽並沒有錯!我爸爸就是被你以前的老公害死的,所有人都這麼說!”
“證據呢?”
“所有人都這麼說!”他又重複了一遍。
我點了點頭,輕輕地說:“所有人都說你並不是你爸爸的兒子,而是你媽媽跟別人偷情生的孩子。”
他更憤怒,這是個有勇氣的孩子,“你騙人!”
“知道就好。”我不由自主地笑了,“如果僅憑語言就能斷別人的罪,那麼你爸爸會欠我們更多,因爲我們可以讓更多人說我們想聽的話。”
他依舊繃着小臉,氣鼓鼓地瞪着我。
“你爸爸突然離開,留下負債,這並不能證明他不是一個英雄。”孩子沒有錯,當然,如果他長大成爲一個糟糕的人,他就有錯,因爲人有義務修正自己,“總有一天你會看懂你們公司的賬目,明白什麼叫做決策失敗。等到你再成熟一點,就更清楚你母親和你祖母爲什麼要在這裡這樣卑微。”
他依舊瞪着我,我知道他聽得懂,孩子比我們想象得更公正,也更聰明。
“希望你能明白,她們磕頭的對象不是我,也不是我丈夫,而是那筆十多億的負債。你的母親和祖母始終都是清醒的,她們只是認爲撒潑耍賴可以違背遊戲規則。你還記得她們剛剛是如何侮辱我們吧?如果我們中有人開口免掉這筆負債,那我們損失的不止是錢,所以抱歉,一旦惡言相向,責任轉嫁,就不是朋友了。不是朋友,就得在商言商,只談錢。”我敢這麼說,是因爲韓千樹始終保持沉默,他能通過我的話猜測到我的下一句。我說得也很慢,他可以隨時在不合適的地方打斷我,但他沒有,這證明我想得至少從他的角度看是對的,而相比之下,女人和孩子更好溝通些,“小先生,現在請你讓開,我們要走了。”
他依舊不動,依舊瞪着我。
“你還有事麼?”
“我爸爸真的欠了你們的錢?”
“是。”
“你有什麼證據?”
“合約。”韓千樹敢說,就不會沒東西做憑據,“公正,只要是法律上需要的證據,我們都有。”
他咬住了嘴脣,顯然很意外,許久,纔開口,“我奶奶和我媽媽剛剛的確有冒犯,那也是因爲我爸爸走了。她們很傷心,又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所以才這樣的……”
“所以?”
“請你們原諒她們。”他看着我,小臉上掛着認真的表情,“我們家公司如果真的破產,真的會有那麼多債務的話,我們全家人都活不下去了……”
“你希望我們怎麼樣?”
他結結巴巴地說:“我知道你們是萬董的人,萬董很有錢的。其實十幾億我爸爸如果還在也不會缺這點錢的……”
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孩子,在十幾億的問題上還是蠻大氣的。
我和顏悅色地問:“所以你的要求是什麼?”
“我想保住公司……”
“你知道保住你們公司需要多少錢麼?”
十幾億斷不會讓陳先生的公司破產,我們只是其中一家,大頭全毀在歐洲那塊地上。
“至少希望那些債務、我們現在真的還不上。”他可憐巴巴地看着我,難過地說:“我爸爸已經走了,我不希望我奶奶和我媽媽也被逼死。”
“你們是不是還得上,要以什麼形式來還,是由法庭來決定的。”
“可是,如果你們不要……”
“我剛剛已經說得很清楚,”我不能同情咬過我的人,不知者,弱者,怎能是無錯的藉口,同情怎可能抵消十幾億的債務,“我從感情上很同情你,今後你遇到困難我可以從幫助兒童的角度幫助你,但這和債務是兩件事。”
他低下了頭,咕噥,“你們做生意的,有很多事都是違法的。”
“空口無憑,這叫誹謗。”
“那……”他重新擡起了頭,這種眼神很有骨氣,像個年幼卻有氣魄的男人,“我長大以後還你們,好嗎?”
“好。”韓千樹開了口,“如果你能夠說服其他債主,我們可以延緩到你成年之後。”
“我回去就對賬目的。”他的神情是討人喜歡的堅定,“我會弄清楚欠款到底有多少錢,然後去說服別人,最後告訴你們!”
“好。”韓千樹點了點頭,說:“你父親有我的電話號碼,到時可以聯絡我。”
他點了點頭,然後明顯地猶豫了一下,朝我們鞠了一個躬,說:“謝謝韓先生和韓太太!”
“辦成之後再道謝也不遲。”韓千樹笑了一下,說:“祝你成功。”
回酒店之後,我問韓千樹,“十幾億全都是合法的?”
“不止十幾億,我舅舅免掉了一部分,畢竟陳先生爲人還不錯。”
“這樣啊。”我還有點擔心我們這樣算不算擅自決定,“你說你舅舅會同意嗎?如果這孩子真的把債務都延後?”
“如果他能做得到,他就是個少見的人才,更不必得罪他。做不到,也給這孩子留點希望。”韓千樹嘆了口氣,說:“十幾億他們的確還不上,法院執行財產也執行不到幾個錢。橫豎都是拿不回來。”
“如果那兩個女人不那樣,我也許會勸你不要條件就延後。”
“如果那兩個女人不是那樣,陳先生會不會如此激進地處理生意都不一定。”他認真地說:“我家裡如果有這樣兩個女人,我也要崩潰。陳先生也是出名的孝子,還很愛妻。”
“真不理解。”
“不理解什麼?”
“陳太太那麼瘋狂。”
“也許她有其他的過人之處,也可能他就是喜歡她的瘋狂?”他笑着說:“以前聽人說過,她刁鑽潑辣,我這還是第一次見,刁鑽沒有感覺到,糊塗是真的。”
“唉……”我看他的臉色已經開始蔫蔫的,顯然是累到了極致,便靠到他懷裡,說:“閉上眼睛睡覺吧。”
“嗯,”他一邊摟住了我,一邊閉起了眼睛。
過了大概十分鐘,又聽到他問:“怎麼不睡?”
“你怎麼不睡?”
“沒聽到你打呼嚕,我怎敢睡?”
我不由笑了,說:“我其實也不確定這件事與我沒有關係。”
他擡起了頭,捧着我的臉,低聲說:“她們不理智的原因,肯定有人給他們提供了這個方向的可能,否則她們不會輕易地這樣鬧。這麼大的打擊,一般人承受不住,在這種時候引導她們,只要給一點信息,就……”他說到這,忽然眯起了眼睛,隨後笑了,說:“老婆,我出去買點東西吧。”
“啊?”
“我餓了。”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變成耳語,“快點,來門口讓我親一口。”
我爬起來時瞥了一眼牀頭的電話,電話線壓在桌子下面,不好判斷有沒有被剪斷,屏幕是暗的,也無法判斷。
我一邊吐槽韓千樹,“還吃,再吃都變大肚子了。”
他笑了笑,下牀,然後去了玄關,對我說:“你在房間裡等着我。”
“好。”
他扶起了我的臉,一邊開門,一邊在我脣邊啄了一下,然後一把把我推了出去。
我一個踉蹌,還沒站穩,就被人拽住了手臂。耳邊響起門板被穿透的悶響,一連幾聲,穿破了酒店走廊中溫暖馨香的寧靜。
我倆不敢懈怠,沒空猜測,沒命地衝進了電梯,在電梯門合上的最後一刻,看到了走廊裡突然出現的人影。
韓千樹一邊發報警短信息,一邊把我的大衣從外套裡拽了出來,無奈地說:“等下到機場裡去買鞋子吧。”
我還穿着睡衣,忍不住傲嬌,“你都不讓我出來,自己跑出來。”
“目標是你,你出來他們立刻就動手了。”
“你怎麼發現的?”
“牀頭櫃上有反射。”
牀頭櫃邊緣有一塊是鋁合金裝飾,在特定的光線下能反射出一些影子。
我拍了拍胸脯,“真幸運。”
他沒說話,因爲電梯到了,匆匆地拽着我出了電梯門。
然後我倆坐在酒店大門口的休息處,這裡人來人往,感覺比較可靠。韓千樹把外套脫下來裹到了我腿上,說:“別擔心,他們肯定不會追來。”
“嗯。”我說:“一會兒怎麼對警察說?”
“實話實說,懷疑什麼說什麼。”
“能查到嗎?”我說:“我懷疑這件事是繁盛他們乾的,目的是殺我。”
“想不通爲什麼要殺你。”他說:“如果他們知道你打算要基金會,那就應該等到基金會交接之後。如果不知道……除非他傻纔不能等幾天。”
“會不會是林至美?”
韓千樹一愣,沒有說話。
“繁盛有意向跟我復婚,假定這是真的,林至美如果很想留住婚姻,可能就更希望在我拿到基金會之前幹掉我。否則等我拿到基金會,她恐怕在實力上就很被動了。”
我挺喜歡小陳的,給他徵集個名字吧?要求姓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