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免覺得有點害羞,因爲在我看來,“寶寶”是個很曖昧的詞,但她顯然不這麼看的,我問:“和我聊天跟和你的朋友們感覺不一樣嗎?”
“嗯。”
“你們平時都是怎麼聊天?”
她蹙起眉,“就聊天嘛。”
“聊什麼內容?”
她又笑起來:“你先跟我說說看,你跟你的朋友們都怎麼聊?聊什麼內容?”
這個問題難倒我了,“專業和愛好多一點吧,還有學習。”
“成績?”
“也會聊。”
“哇,”她說:“好沉重的話題。”
“沉重?”
“你成績很好呀。”她的語氣怎麼有點酸,“你的朋友們不會覺得受傷嗎?見面時聊成績,結束後就要回家較勁。”
“沒有。”我從沒這樣過,“大家是在互相學習的,有好的學習方法也會互相借鑑,而且你的成績也很好。”
她嘟了嘟嘴巴,明顯並不贊同,但沒說話。
話題就這樣結束了,我也開始無言。不得不仔細想想我說錯了什麼?難道聊成績和學習很功利嗎?我不覺得,我的朋友們顯然也不覺得,他們比我更喜歡這個話題。
我想試着重新找個話題,卻發現自己其實什麼都不懂。來這個國家已經兩年了,我對這裡的文化也有些瞭解:我能說出它的特色菜以及它們的演變史,我能說出這個國家的簡史,它的版圖演變,它的藝術家的故事,對它的經濟有些粗淺的看法,甚至相關的政治情況。
我學的就是飛行,關於它的資料看了許多,雖然還沒什麼經驗,但也有一些理論上的專業看法。
當然了,我也清楚這個民族的人所喜歡的禮節習慣,也知道他們的民族特色,現在也能夠讀寫他們的語言,也知道這語言的演變史。
這些都是我的朋友們會感興趣的,我可以大方地跟他們聊。但我確定她不會感興趣,但她對什麼感興趣呢?我的綠卡?我所謂的神秘身份?除了這些,我還想聊點其他的,增進對彼此個性瞭解的話題,可我突然發現我不知道我該使用什麼樣的話題,我是個公式化的人,很怕別人告訴我叫我隨便來,因爲隨便來從來都不意味着我可以說任何話,底線都在心裡。
我不想得罪別人,更不想讓她覺得跟我相處會有哪怕一絲的不適,我也知道這樣的過分謹慎是不必要的,也因此造成了我不好相處和我討厭她的負面印象。想到這裡我就更加挫敗,我能體會到我們之間微妙的關係,我也知道這裡有一個結,可我打不開它。也不知道是不是女孩子都是這樣,還是隻有我喜歡的這位比較不同。
不能就這樣沉默下去,我決定選擇一個“安全話題”:我曾經跟我表姐的服裝設計師聊過,她很會穿衣服,應該會感興趣。
但正當我打算開口時,她的手機亮了,我清楚地看到屏幕上“lieber”(親愛的)的來電人。她也看到了,臉上的表情就像鬆了一口氣似得,說:“不好意思,我去接個電話。”
我在那一瞬間覺得特別泄氣,不僅是因爲他們已經“分手”,她卻還這樣稱呼他,還因爲她剛剛那一刻的如釋重負。我不知道她是在等待他的電話,還是因爲我的不會聊天,而讓她覺得如坐鍼氈,又出於禮節不好撇下我直接跑去與其他人玩,還是兩者都有。
我還安慰自己,也許一切都是因爲我想太多。因爲我太想讓自己顯得完美一點了,偏偏卻哪裡都出錯。
她很快就回來了,說:“我男朋友說不告你了,說他覺得你一個人在外面也不容易。”
顯然是我表姐的作用。
“謝謝。”該死的,我還要謝謝他。
她臉上的表情很嚴厲,讓人覺得有些陌生,“上次的事真的對不起。”
“什麼事?”
“生日的事,我當時以爲你原諒了,看來是我沒處理好。”她說:“真的太抱歉了。”
“什麼生日的事?”
“他多跟你要錢是我不對,也因爲他有點懷疑你跟我之間的關係。當然,我覺得這是空穴來風的。”她說:“但仔細想想他也有道理,我突然多了一個朋友,他當然會覺得彆扭了。所以他纔會那樣對你,真的對不起。”
我很生氣,“我能不能問,他是怎麼說?”
“他說他覺得如果你跟我沒什麼,那就肯定是因爲這件事看他不順眼。”她肯定覺得我太小氣,不是個男人,一臉彆扭,“這的確是我們不對,我在這裡替他道歉,既然是因爲這樣,那我肯定也不告了。其實他真的不算壞,之前我跟他說你在餐館打工,感覺比較辛苦,他還說他有認識的中餐館老闆,讓你去能照顧照顧你。真的對不起。”
“我告訴你的原因裡有這一條嗎?”
“總不可能真的是爭鋒吃醋吧。”她說:“你也說是看他不順眼啊。”
我明白在談戀愛裡,自尊是沒有意義的東西。但道理知道得再多,實行起來都是那麼難。
我當然不喜歡王武,因爲他的做法在我看來就是欺生和不地道,但我可不是沒家教的人,不可能爲了這種事專程去打他一頓,這是我想都想不到的行爲。我長這麼大從來都沒學過如何小氣地做人,也從沒有人會在我面前說他們覺得我會這樣小氣。
我年輕時最大的毛病就是驕傲,出生在我這樣的家庭,一路從來都在全國最好的環境裡,各類獎項拿到手軟,在讚譽聲中長大,從沒有一個人說我會做這種事,更沒有一個人覺得我沒教養,我的年齡和閱歷還不足以克服這種驕傲。所以我覺得這簡直是對我人格的一種侮辱,甚至覺得她連這種理由都要去相信,似乎跟我完全不是一個層次的人。
出於這樣的負氣,我任性地沒有對這件事做出任何解釋,雖然我有能力去解釋:“那就謝謝了。”
她看着我,沒說話。
我想掏錢,但這是之前說好的,這樣似乎顯得我太小家子氣,不知這是什麼心態,我還不想讓她覺得我在爲這件事生氣,儘量讓自己以公事公辦的態度:“醫藥費我會付,多少錢,我可以通過你轉交嗎?”還是有錢比較有底氣。
她這纔開口,“你這是在生氣嗎?”
“我總不能讓你幫他墊錢。”
“反正以後都是我老公,我的錢就是他的錢。”她肯定覺得彆扭了,畢竟我是她可憐的對象:“我問你只是想弄清楚,並沒有要你給錢的意思。而且你也沒有,這也只是小衝突……”
“徐妍。”我正在氣頭上,因此聽什麼都刺耳,尤其她不斷地強調我沒有,“我打工不代表我家窮到要被別人同情。”
她露出尷尬,“你下午還說咱們是朋友。”
“醫藥費多少錢。”我感覺自己就像失戀了一樣,“兩萬夠不夠?”
“好了,算我錯了,我不該提這件事行嗎?”她也開始生氣,“如果你付得起醫藥費你幹嘛打工呢?你可不可以別這樣,既沒有還嫌棄別人同情你?難道幫助你也不對?非要我告你才行嗎?你不覺得打人是違法的嗎!”
“讓他來告。”
她氣得滿臉通紅:“你不會真是在追我吧!”
“你在說什麼?”我脫口而出。
“就算不是因爲這個,因爲爭風吃醋,你亂打人也不對啊。”
“我沒有追你,我也沒有跟他爭風吃醋。”我真是氣昏頭了,“我沒覺得你對你做過任何過分的事,倒是你一直說你同情我,不停地干涉我的生活。你自己想想,我跟你一共才見過幾次面?哪一次是我提出的?”
她接上來,難以置信地問:“你的意思是我在追你?”
我彷彿聽到了警鐘,一下子啞口無言。
“你想太多了吧!”她已經把我審判了。
“最好沒有。”我完全亂了,本來就沒什麼口才,這下更是隻會胡亂說話:“沒意思就少做讓人誤會的事!”
我就這樣回了酒店,沒了那些喧囂的音樂,酒精和煙霧。死寂的房間安靜得讓人想哭。
我知道我搞砸了所有事情,但我也同樣非常失望。
我難過極了,撥了我表姐的電話,她告訴我事情都搞定了,笑着問:“你跟她相處得怎麼樣?有沒有看到我在你包裡放的卡?不要小氣,什麼東西她多看了就立刻買下來送她。”
“好。”
我最終還是沒有問出我表姐這些話,因爲我知道她肯定要建議我告訴徐妍我的背景。這樣這次的矛盾當然會迎刃而解,至少她會明白我真的犯不着因爲這點小錢打王武。可我覺得現在我這個人在她心裡就是現在的樣子,併爲此感到相當失望。
我一夜無眠,第二天一早,當我起牀時,其他人告訴我,徐妍已經去機場了,她自己買了票,說不玩了,堅持要回去。
我連忙追過去,在路上給她打電話,她並不接。追到機場時,飛機已經起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