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的工作很忙,他對我來說有時只是一個來去匆匆的背影。我們的母親同王海洋他媽一樣深居簡出,但我母親的面部白皙氣色極好,只是她那雙漂亮的眼睛卻不似王海洋的病媽那樣,總是深情地愛撫在王海洋猴子一樣乾瘦的臉上。我們的母親從不這樣,她那雙大而雙目炯炯有神的美目總是穿越過我們兄弟姐妹七人的頭頂,落在一個虛無縹緲的地方,好像那裡有她另一羣子女和另一個家。
母親總是一副很煩我們的樣子,對我們七個小活物沒完沒了接連不斷的要求和糾紛始終缺少一份做母親應該有的耐心。她大部分時候是皺着眉頭聽我們說話,聽不到一半她就會揮着手不耐煩地把我們從她身邊轟走。她的這種繼母似的態度跟我們的父親簡直沒辦法相比,因此,我們兄弟姐妹在情感上比較靠近我們胖胖的長得沒什麼特點的當政委的父親。
父親雖然總是來去匆匆,但如果他在家,他總是能儘量地同我們打成一片。他糾正哥哥們做的彈弓,說,笨蛋,這能打鳥嗎?這連鴨子都打不着的。接着他便找來工具,撅着肥胖的屁股蹲在地上敲敲打打。哥哥們拿着經父親改進過的輕便順手而且射程提高了不少的彈弓,打鳥打雞打鴨子,偶爾也捎帶着打人家的玻璃。玻璃的主人呼嘯着衝出來,衝着哥哥們兔子般逃竄的背影,氣得破口大罵:“!”
玻璃主人們罵的不是對彈弓進行了改造和對其後果負有一定責任的我父親,而是傷害着對彈弓同樣深惡痛絕並把玩彈弓視爲鄉下野孩子的我的無辜的母親。
父親對我們姐妹的態度跟對我的哥哥們有着深刻的不同。這種不同像一個老農在他的土地上種上玉米、小麥這些賴以活口的主糧後,又在田頭地邊上捎帶着栽上點豆角、黃瓜之類的副食—樣。主食是活命的必需,副食則是在有了主食以後對生活的奢侈。我的父親雖然遠離了農村,遠離了田間地頭,雖然黨組織往他腦子裡灌輸了許多科學的先進的唯物的類似“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這樣一些符合歷史潮流的道理,但在父親腦子裡那塊由父親的父親和父親的父親的父親耕耘過的土地上,卻頑強地根深蒂固地生長着由他的祖祖輩輩們栽種下的幾蓬雜草。因此這怨不得父親,可以說他基本上箅是屬於無辜的。
無辜的父親雖然受了父親的父親乃至父親的父親的父親的愚弄,伹這並不影響他對我們姐妹們深厚的愛。其實我們只要能體會到這種愛的深厚就行了,對他主食和副食的潛意識用不着去深究。實話說,我們姐妹真的很愛很愛我們的父親。
父親經常揹着母親給我的已經知道臭美了的姐姐們一些毛票小錢,讓她們買回些粗的細的空心的實心的塑料頭繩花花綠綠地綁在頭上。對我這個乳臭未乾屁事不懂的老閨女,父親最樂意做的是抱我在他的懷中,用那些短粗的胡茬扎我,聽憑我在他懷裡擰曲怪叫,這時候父親就哈哈大笑。多少年過去了,父親那種哈哈的笑聲會經常無緣無故地出現在我的耳邊。那種慈愛是我在我母親身上永遠無法體驗和得到的。
母親跟父親在青島這座景色秀耐的海濱城市結婚時,對“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這句古話還沒有實際性的認識。雖然她萬分委屈地嫁給了我父親,但對婚後豐厚的物質生活和安逸的日子基本上是滿意的。雖然新中國廢棄了軍官太太這個詞彙,但她的姐姐我的姨媽私下裡經常用這個過時的詞戲稱她,我母親也就半推半就地受用着。母親做夢也沒想到,她嫁的在第一次授銜時被授予海軍上校的丈夫在廣義上講其實也是個兵。因此,在父親接到去一個邊防要塞任職的命令時,她竟氣憤地罵我父親是“騙子”,說我父親是個“徹頭徹尾的十足的大騙子”!她那淚流滿面的樣子,真像是一個被人販子拐賣的良家婦女。
父親提着一個柳條箱獨自到要塞赴任去了,據說母親竟連出門送他一送都不肯。母親拖着我的大哥國慶抱着我的大姐亞潔肚子裡擴着我的二姐亞萌固執地留守在青島海軍基地一套日式營房裡。但母親開始那種誓與青島共存亡的架勢不到半年就沒了氣勢,雖然母親身邊有個五十多歲的寡婦幫傭,但她漸漸地竟有了身心交瘁、力不從心的感覺。舅舅和姨媽趁這個時候幫助我的父親攻進了青島那座日式老宅,母親又一次向父親舉起了依然纖細的雙手,拖兒帶女踏上了千里尋夫的路程。
父親任職的要塞,是一些散落在一個狹長海岸線上的大大小小的島嶼。母親一踏上其中最大的一個作爲要塞區最高首腦機關的島嶼,就被這裡的荒涼、閉塞和單調氣得夠嗆。但這個時候回頭已是不可能的事了,母親和她的一雙兒女已被青島市註銷了城市戶口,手裡的蓋着大紅章子的隨軍遷移證告訴母親:熱愛海島、保衛海島、建設海島、繁榮海島是她惟一的一條出路。當時,這樣的豪情滿懷的口號被守島的軍民用海邊的鵝卵石鋪排得到處都是。母親看着這個架勢,知道一切掙扎和努力都是徒勞的,母親輕輕嘆了口氣,竟認命了。
後來母親才知道,她的青島籍貫在這個偏僻的海島上根本用不着大驚小怪。要塞區有一個文工團,那裡堆積着許許多多北京、上海、南京、蘇州、杭州的女文工團員,甚至還有一個馬來西亞華僑的女兒。母親引人注目的原因不在於她的青島籍貫,也不在於她殘存的秀麗。母親令人頻頻行注目禮的原因在於她當主任的丈夫我的父親。父親那時的面部雖然還清癯,但他作爲政治部的一號首長,掌管着島上大大小小軍官們的政治生命和仕途,人們在注目着父親的同時把餘光掃射到我的母親身上,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
這種注禮支撐着母親的精神。我猜想,母親開始那段艱難的適應時期大概就是拄着這一束束的目光走過來的。夜深人靜的時候,母親藉着月光看着躺在自己身邊的這個打着坦率的呼嚕的男人,在心裡安慰自己:我還圖什麼呢?人生的最高境界不就是精神上的快慰嗎?
母親開始了無可奈何的熱愛海島的生涯。保衛海島的事不用她這個無縛雞之力的婦人操心,建設和繁榮海島是她能夠做到的。但島上沒有工廠沒有企業,她從青島那家老字號藥店開出的關於工齡、工資諸多條條的工作調函幾乎成了一張廢紙。母親那時因爲肚子的不方便竟還暗自竊喜這種沒有工作可做的輕鬆和自在,等她回過味來覺得萬萬丟不得這份國家正式工作時,那張調函就真的只能用去擦屁股了。母親成了真正的地地道道的無事可幹的隨軍家屬,
她跟那些從農村隨軍來的家屬們從形式到內容完完全全地統一了。
我和我上邊的幾個哥哥姐姐,就是打劫着母親這種破罐子破摔的潦倒心境乘虛而人歡天喜地地擠進了這個熱熱鬧鬧的世界。
以我現在這種爲人婦爲人母的角色去體貼當年的母親,我給予母親以相當的理解。試想,在那樣一個時代,在那樣一種環境,我母親除了生孩子還能幹點什麼呢?你總得給她點成就感吧。
父親又一次在心中暗自竊喜。父親把母親的又一次失敗看成是他又攻佔了一個敵人據點。
父親自從娶了我的城市資產階級家庭出身的母親,除了享受着母親的年輕貌美外,還收穫了一羣數量不菲性別齊全的兒女。再就是,父親又兼容幷蓄了一些很繁瑣零碎的東西,這些繁瑣零碎的東西幾近雞零狗碎,令父親這種有身份的男人不太好啓齒。像飯前便後洗手,像飯後用溫開水漱口用溼毛巾揩嘴,像睡前要洗臉洗腳洗屁股,像……等等等等。有一次父親在跟他的老鄉喝酒時喝得過了點,藉着酒勁竟說了句哲學氣息相當濃厚相當耐人尋味的話。
父親說,農村包圍城市能解放全中國,城市包圍農村能過上新生活!
我記事的時候,人們已不再管我的父親叫主任而改稱政委了。我想,人們對政委家屬的注目應該比對主任家屬的注目更聚精會神一些,我母親的精神享受也會更完全一些。但我此時的母親,對別人的目光似乎已進入了一種疲軟狀態,她對人們的注視開始若無其事無動於衷了。
母親這時的角色意識已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她的政委夫人的角色比我父親的政委的角色扮得更逼真更出色,雖然這有點喧賓奪主的味道。佰母親不管這些,她像一個自我意識太強烈的演員在舞臺上沒有一點整體觀念一樣,把臺下觀衆的注意力都引到了自己身上,全然不顧她僅僅是個配角,更不顧主角會對此有什麼想法和看法。
父親對母親似乎有點力不從心了。他對這個給他生育了七個兒女的女人基本上是沒什麼話好說。三個兒子,四個女兒,這對父親來說已是相當滿足了,父親覺得除此之外再去跟個娘兒們家計較什麼未免有失男人的風度。因此,父親對母親基本上採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放任自流的態度。
父親的仕途之路可能在開始的時候用力過猛了一些,傷了點元氣。五十歲之前大踏步地向前,向前,向前,想不向前都不行;而五十歲之後,父親似乎是累了,顯出了老態,喘着氣開始了原地踏步。父親對此看得極開,他是打內心裡看得開,而不是嘴上說說內心深處又是另外一個樣子那種。父親以一個質樸農民的善良的心態看待這件事。他認爲,他自己能由一個苦大仇深的農村窮小子走到今天這一步,巳經不錯了,相當不錯了。再向黨伸手要這要那,別說黨性了,就是人性也說不過去。
母親卻不,父親的停步不前表現出的焦躁、不安和不冷靜使她顯得有些失態。好在她這個時期的歲數幫了她一個大忙,替她掩飾了一下:更年期。這是這個年齡屋的女人們最理直氣壯爲自己解脫的一個藉口。
她時常以一種漫不經心的口吻開導父親,告訴他誰誰誰找誰了,誰誰誰跟誰誰誰是一擔挑的連襟,言外之意連我這個黃毛丫頭都聽得出來。這個時候的父親會非常厭煩地說母親,去去去,我工作上的事你不要過問也不要插手,這個毛病不好。
母親望着父親的背影,把飯桌上的碗筷收拾得嘩嘩亂響,眼睛裡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痛心。
母親開始不動聲色地爲父親的升遷推波助瀾。人家是夫唱婦隨,母親是父親不唱自己也要唱了。
要知道母親真有這個本事和這種能力,想想我母親的家庭出身,我們就應該對她充滿信心。
母親一個經常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深居簡出的隨軍家屬,她竟比我的當政治委員的父親還了解要塞的幹部,她甚至知道誰反對我父親,爲什麼反對,反對到什麼程度。
母親的手腳真的乾淨利索,沒看見她上躥下跳,便該鞏固的鞏固了,該加強的加強了,該修補的修補了,該孤立的孤立了。而對這一切都是在我父親眼皮子底下摘的小動作,我父親競然一點動靜也沒聽見。就憑這一點,你我的母親不服是不行的。
母親對上邊來的人格外留了個心眼,她像個不出門的秀才,對要塞區的迎來送往清楚得就像她就是招待科科長。她神得像個有裡應和外合的奸細,什麼也逃不出她的那雙依然好看的眼睛。
記得那年軍區有一個管幹部的副政委進島考覈班子,正趕上七級大風,海上的大浪把副政委的五臟六腑都要攪出來了。好不容易到了島上,副政委一看小招待所那一桌子的花花綠綠就覺得胃裡又在折騰,只動了三模子趕快回去躺下了。睡了一個多小時,副政委被咕咕叫的肚子吵醒了。副政委爬起來原地打了幾個轉,也沒找到可以充飢的東西,正惱着火,只見門輕輕地被推開了,一個扎着條羊角辮穿得乾乾淨淨長得眉清目秀的小丫頭沒敲門就闖進來了。
小丫頭進門喊了聲伯伯,把手裡提的淡黃色的雙層飯盒舉着送了上去。副政委接過來打開一看,眼睛立刻就亮了起來:下邊是一一盒溫溫的、稠稠的、黃黃的、爛爛的小米稀飯,上邊是切得細細的、荊尋香香的、醃得脆脆的蘿蔔鹹菜絲。
大區副政委探下花白的頭顱,和藹地問小丫頭,你叫什麼名字呀?小丫頭奶着聲天真無邪地答了。大區副政委又問,你是誰家的孩子呀?小丫頭又奶着聲天真無邪地答了。大區副政委擡起頭來撫着小丫頭柔柔軟軟的黃頭髮,像撫着自家的小孫女。
我母親要的正是這種效果。小米加步槍能奪取新中國,小米加蘿蔔絲難道什麼也得不到嗎?我母親不信!
我的父親一直是樸實的,即便他的官做到了一定程度,這種質樸也沒有多少褪色。這種質樸渾然天成,是農民出身的父親最可貴也最可愛的一種品質。這種天然的樸實加上城市資產階級家庭出身的母親的反襯,我們的父親在我們七個兄弟姐妹的眼裡不僅可親可敬,而且平易近人。